狂岚暴雨的相遇

好好生活,皆如所愿。

【蔺靖】人间雪 (完)

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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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本文是《十殿生》大番外,本传请点lofter的“十殿生”tag。内有全文。



 

 

 

 

07

又过了五年,靖琰二十八年,是大耀长皇子行弱冠之礼的第二年。

朝堂上议储的声浪一高高过一浪。

景帝已经四十五岁了,放眼寻常帝王,这皇朝里也着实该有位东宫太子以备“不时之需”了。然景帝勤勉,四十五岁对其而言,正当盛年,体力脑力精力都没有因为下巴上越来越长的胡子而有所衰退,议储,其实还是太早了。

只是,这十多年来,后宫里虽然又再添了两位皇子一位公主,但长皇子的地位到底是无可撼动的。

景帝原皇后获罪被废之后,皇后之位悬空已久,长皇子生母昭妃娘娘被封做了皇贵妃,位同副后,长皇子便成了景帝的嫡长子,地位尊贵无人可及。

更何况在宰相陈蔺的教导下,长皇子读书勤勉,武功也不差,作诗更是一流,又贤名在外,左看右看,都是东宫太子的不二人选。

就算景帝未曾亲口说过,但旁人都看得出来,他对长皇子的期望甚高。一位皇帝,能全然不在意皇子身后那坐拥几万精兵的强悍外戚,用心教导,悉心培养,可谓初心不改,大耀自古立贤不立长,景帝心中,揣的是天下万民的百年盛世。

然而……

若一切天从人愿。

十殿阎罗的八大地狱中,又怎会又那么多沉沦不去的凄楚灵魂。

 

靖琰二十八年,长皇子二十一岁。

一日春夜里,当朝宰相陈蔺被连夜传入宫中,半个时辰后,又宣进了几位尚书和几位中丞阁老,宫外议论纷纷,怕不是皇帝要立太子了。

消息传到长皇子府,立刻从府中奔出了一匹骏马,直奔宰相府,而后,宰相府的小厮只来得及瞧见一位身形酷似皇长子的青年将府中一位帮忙修书的学子拉入了长夜之中,两人骑着快马,连夜入宫了。

待到景帝散去了尚书和中书令后,陈蔺同景帝一同离了光明殿,准备去歇息。

甫一出殿,就瞧见了长皇子携一位清冷书生,跪于光明殿外漆黑冰冷的大理石上,春风如水凉。

砰砰砰,三声响头磕在地上,像打在陈蔺的心上,他不自觉地想去拉景帝的手,却在最后一刻收了手,转而牵住他的衣袖。

长皇子当着父皇,老师的面,承认了自己的断袖之癖,龙阳之好。

那原不是重点,重点是,长皇子身边这位所跪之人。

长皇子说,那是他一生挚爱,不愿相负。他的爱,是纵使天下江山拱手相赠,他也绝不会交换的,一心一意。

长皇子说。

“恳请父皇成全。”

 

那夜之后,一向硬朗康健的景帝病了。

这一病可不同一般的寻常风寒,他病了许久。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除了那夜春风里,光明殿外的人,谁都不知道景帝为什么病了,也不知道为什么立太子的圣旨压在了天子书房的案头再也不动了,更不会知道为什么一向讨圣上欢心的长皇子一夜之间被幽闭于府中,非诏不得会见任何人。

景帝一连病了半个月,朝堂上风言风语再也压不住了,宰相陈蔺去侍了疾。

景帝依旧在咳嗽,一句话都说不完整,陈蔺劝景帝莫要再生气,景帝却说,他不生气。

景帝想知道,长皇子为何会做出今时今日这般选择。

陈蔺说,长皇子是个好诗人。

景帝怒,责问陈蔺,长皇子是他每日都要见的学生,另一位是他府中食他俸禄的修书人,这两人的感情,绝非一朝一夕,为何陈蔺看不出来,如若看出来了,为何隐瞒不报。

陈蔺想了一想,回说。

“陛下明鉴,臣当真不知。”

“只是,长皇子自六岁起,见后宫一场大火,此后正正好好的十五年里,只怕是无一日违逆过圣意,违背过圣心。”

“他知道自己是太子,却知道得太早。”

“长皇子,是个诗人,他心中的万民江山,都在诗里。”

 

**

 

最后的最后,一场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闹剧,在那年秋叶落尽时结束了。

景帝骂过,打过,罚过,甚至“杀”过,长皇子依旧此志不渝。

长皇子求过,闹过,反过,轻生过,也依旧未得到景帝的半字退让。

景帝有理,他的理是皇家由天下供养,食万民朝贡,应去常人欲念,为天下献身。

长皇子亦有理,他的理是若天下人生无贵贱之分,便当共享自由之身。

景帝问他责任何在?

长皇子反问爱情何辜?

互不相让,便不必再让。

于是,长皇子,死去了。

 

靖琰二十八年,初冬。

京城那年的第一场雪下下来,铺满了长皇子府上金玉砖瓦。

府中人打开门,一身丧服,尤甚雪白。

他们恸哭着,抬出一副巨大的棺椁,此时天下人方知,大耀朝那甚有贤名,作诗又好的嫡长皇子因病去世了。

棺椁被一路送往了皇家祭殿,四十五岁的景帝亲手为他封了棺。

白雪落在景帝的头上,如一夜白发。

景帝晕厥在灵堂之上,像民间任何一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父亲一样悲痛。

陈蔺将他扶出灵堂,悄悄送入后殿换好衣服,坐上出城的马车。

长皇子和那位宰相府里修书的学子,在城外十里的长亭中,等了已有半个多时辰。

初雪微融,他好似能从风里听到京城深处为那个死去的“他”所奏响的悲歌。

景帝的马车来了,停了,陈蔺下了马车,他已经快要五十岁了,他的腿,坏了五十年,已经再也不可能好了。

长皇子迎向那位教导了他十六年的恩师,陈蔺笑着对长皇子说,你父亲身体不好,没有来。

长皇子眼眶一红,说无妨,且让老师好好照顾父……父亲。

陈蔺说:

好。

 

临别的最后一刻,脱去了一身名望,身份,地位,荣誉的景帝长子,扬起马鞭,在风里念起了诗。

他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然后他驾着马车远去,陈蔺马车里的另一人合上眼睛。

 

**

 

长皇子离去那一年,大耀三皇子只有十二岁,四皇子更小,只有八岁。

新丧后复朝,经陈蔺的上下敲打,朝中无一人在敢提立储之事。

整个京城,就这样太平了整整五年。

而这五年,也正是三皇子崭露头角的五年。

 

靖琰三十三年,正值景帝五十大寿。

陈蔺高高兴兴热热闹闹地替景帝操办了一场盛大的寿宴,只因这些年来国力上升,国库多少也有些存银了,就连一向节俭的景帝都没有反对此次宴会,陈蔺则办得更加高兴。

已经很多年,景帝未见他的宰相这般高兴了,他忍不住问,陈蔺只是说他从未替陛下好好庆过一回生,仔细想来,这些年景帝不准大家给他办寿宴,他都快忘了景帝的生辰。

景帝回说,朕以为你记性好。

陈蔺却说,陛下的记性可比所有人都好。

寿宴过后,景帝高兴,大赦天下,又随手赏了几位臣子,最后,封了三皇子为敦亲王。

景帝知道,陈蔺不喜欢三皇子,可无法子,四皇子从小体弱多病难当大任,三皇子虽心机深些,到也是眼下唯一的人选了,故封他一个敦厚的敦字,希望他从今往后稳重些。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那日他的一个决定,竟开启了其后长达十年陈蔺与敦亲王的“党争”。

 

大耀当chao独相陈蔺,天子之下,朝中第一quan臣,在三皇子十七岁时,他已经拜相二十七年了。

二十七年的经营,大耀中兴之势已成,今非昔比,如今的大耀天下皇权牢牢集中在京城中央,从昔年枝强干弱,帝国大树岌岌可危的颓态到如今苍天大树枝繁叶茂的鼎盛,宰相陈蔺可谓居功至伟。

天下人知道,但天下人也知道,他是奸相,恶相。

自他一手教导的大皇子“死”后,奸相陈蔺就仿佛失去了在“新朝”的筹码一样,疯狂将丧“新君”之痛反扑于三皇子敦亲王的身上。

十年来,天下百姓所见,全都是敦亲王因救灾、ping乱、ju荐、ding策有功被频频加珠feng赏,而另一边,独相二十七年的宰相陈蔺依旧在结dang营私,陷害忠良,收受hui赂,欺ya百xing,且屡屡阻拦敦亲王的上升之路,凡事敦亲王所献之策,定百般阻挠,凡敦亲王所立的战功,他三两句就在圣上面前将那功劳消解得无影无踪。

十年里,因陈蔺的三寸不烂之舌,敦亲王竟被下过大狱,chao过一次亲王府,以至天下无数寒门学子gong车上书,为敦亲王请命,才让景帝免了亲王的责罚。

朝中大臣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三dang,一dang团结于三皇子周围,以青年才俊后生之辈寒门学子为主,另一dang人中立不言,另一dang则依附于宰相左右,多以“奸佞小人”居多。

如此格局,引天下人议论愤慨,然光明殿中景帝对此却不置一词,引人深思。

 

 

只是旁人不知道的是,其实自长皇子离去后,景帝已经很少很少开口说话了。

封三皇子为敦亲王的第二年,景帝的眼睛就已经有些看不清东西了,他看向身边伺候的人,发觉不知什么时候,身边的小太监已经变成了老太监。

他召来陈蔺,想让他读奏章给自己听,却发觉陈蔺比自己看着要更老一些。

他问陈蔺,为何愈老愈任性。

陈蔺回景帝说,那是因为,帝王之路,愈老愈难了。

宰相告诉景帝,从来天下帝王功业中,最最难,最最苦,不是打江山,不是兴家国,不是生死战,不是安民心。

最难,是权力转移。

一朝天子一朝臣,向来是天下君王最难翻过,也必须翻过的一页史书。史书外千百之笔正等着看君王末路,等着看昙花一现。

景帝心知,他说的是对的,也知,他做的是对的。

但景帝还是有些难过,他说,朕甚不喜党争。

陈蔺弯了双腿,缓缓跪下。

他问景帝,究竟为何会有党争。

景帝想了一想,说,修公曾言,小人因利而聚,则结为朋党。

陈蔺问,君子乎?

景帝说,同道为朋。

陈蔺答,是了。

宰相一脉中,皆以利而聚,且都是现世利益,这些人于新朝百害而无一利,聚之,好杀之。

而三皇子非长非嫡,无太子之位加身,现无利可图。如若仍有寒门子弟,青年才俊愿结交并肩,当可引为朋。

 

陈蔺说的时候,头头是道,很是高兴。

他忽然想起来十五年前,景帝问过他的问题。

万世之名,当真不可惜吗?

陈蔺跪在那,忽然掰着手指头算了起来,说自己的万世之名,一,换了天下万民的不猜忌,二,换了景帝与新朝的安稳过渡,三,换了三十余年前的一场承诺,于他而言,实是赚了。

赚了,陈蔺说。

那年景帝说送书生出城,景帝说:既已说了要送出城,便是要真的送出了城才算,污水满身经年不去有何可惧,纵是万年不去,为达一诺,又有何妨。

然后陈蔺答曰。

“请阁下走于我的后头,好让泥水沾满我身,清白在你,人亦在你。”

 

良久良久之后,年迈的景帝站起身来,将匍匐在地的陈蔺搀扶起来。

两人离得近了,陈蔺几乎能闻到景帝身上叹息的味道。

景帝悠悠长叹。

“那日应言出必行,送你出城的。”

 




 

 

08

靖琰四十三年,大耀景帝,六十岁了。

那年是他执掌天下的第四十三个年头,也是陈蔺独相大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第三十七年。

陈蔺很老了,他比景帝大几岁,已经六十多了。

景帝时常诧异,人说六十而知天命,为何他与陈蔺六十之后,反而更看不清天命所向。

每一日,他依旧收到大量弹劾宰相陈蔺的奏章,早膳前,午膳后,那些奏章多到可以连成一条路,从景帝的光明殿外一直通到宰相府中那头水牛的栖身之所。

直到某一日,三皇子敦亲王连同二百三十九位六品以上官员,联名上奏,弹劾陈蔺,于光明殿内与景帝大吵一架。期间敦亲王言辞锋利,慷慨激昂,言语间竟有直指他的父皇——拯救大耀于危难水火的英雄——老年糊涂竟放纵奸佞闭塞言路之意。

此事一出,震动朝野,那些在联名奏疏上签了字的大臣们都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脖子以确保脑袋的存在。

然而,脑袋还在,三皇子敦亲王,也还在。

景帝收了折子,挥退了敦亲王。

而后那日夜里,一顶上好的软轿从皇宫里走向了宰相府,神神秘秘地将某人抬进了宫中。

 

陈蔺下轿的时候,发现并不认得这座宫殿,他此生几乎没有踏足过景帝的后宫,这里也不是他常去的上书房,或者光明殿。

老太监迎上来,告诉宰相,此处是当年一把火付之一炬后重建的启祥宫,空置了许多年,宰相不认得是正常事。

陈蔺问公公为何带他来此处。

老太监有些难过,开口让陈蔺劝一劝皇上。

陈蔺拧眉问怎么了,老太监不说话,替他打开了宫门。

一阵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陈蔺忽然就明白了什么,他不能让更多人看到这样的景帝,连忙从太监手里抢过灯笼,转身将他们散了出去,而后关上门,独自走了进去。

陈蔺循着酒味,朝里头走去。

手里的灯笼里燃的是三指粗的蜡烛,并不怎么亮,只能照亮他前头的三寸地方,陈蔺瞧着那光,忽然一下子就想到了靖琰二年,自己与景帝在京城贡院外红榜下的相遇。

以及,更久远之前的相遇。

那一刻,十殿轮转王蔺晨好像终于有一点点明白了秦广王明楼的心思。

他不该来的,他原就信他,既然信,就不该来。

明楼打断了他的腿,并不是惩罚。

明楼放蔺晨来民间陪萧景琰这一世,才是惩罚。

一千多年了,十殿之主蔺晨爱上萧景琰一千多年了。

可直到他作为跛脚的陈蔺,提着灯笼,瞧见醉倒在桌脚下的景帝时,才是这一千多年里最痛的瞬间。

比琅琊阁少主为了萧景琰死时,要痛。

比轮转王以为萧景琰在寻梅长苏时,要痛。

比蔺晨知道了他与景琰前前后后错过了七百年,还要痛。

只因,萧景琰,在受苦。

 

景帝喝多了酒,醉了,但也清醒了。

陈蔺瞧见他的时候,他已经醉倒在桌角旁,依着一张凳子,半个身子仰躺在地上,他心痛万分,上前期想把皇帝陛下拉起来。

陈蔺劝道,陛下,地上凉。

景帝慢悠悠地睁开眼,看着他。

陈蔺又劝道,陛下,年岁大了,多喝伤身。

景帝不言语,看着陈蔺,仿佛想从陈蔺的脸上看到自己的天命。

景帝问,一开口,酒气将陈蔺薰得皱了眉。

“什么时辰了?”

陈蔺恭恭敬敬,回曰:“靖琰四十三年。”

景帝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四十三年了。

四十三年。

景帝长叹一声,一直叹道陈蔺的心理。

 

景帝怔怔道:“朕,是孤家寡人。”

陈蔺说:“不,陛下您不是,您有皇贵妃娘娘,有三皇子四皇子,还有大公主二公主……”

景帝忽然笑了,看了他一眼,继续道:“朕,是孤家寡人。”

陈蔺说:“陛下,您有天下万民,有江山锦绣。”

景帝却还是摇了摇头,说道:“朕,是孤家寡人。”

陈蔺想了许久,他说。

“陛下,您还有我。”

“你……?”

景帝突然,撑起了身子,甩开了陈蔺的双手,认认真真望向了眼前这个与他同路四十二年的大耀宰相,跛脚书生。

“哼。”

莫名的,景帝冷哼了一声。

“你是谁?朕怎么记得,你好似原不是这样小心谨慎动不动磕头谢罪的性子。”

“朕怎么记得,你原该是更潇洒恣意……”

“风流飒沓之人……”

“啊……”

 

哐,哐哐!

不知是谁,没有关好这启祥宫的窗子,夜风忽一猛烈,刮了进来,弹开了木窗砸在窗框上发出哐哐的声音,夜风倒灌进来,一下吹吸了屋内的蜡烛,整个启祥宫夜了下来,只有那只灯笼,还兢兢业业地送着微微暖光。

屋里太暗了,也太静了。

景帝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然后,听到陈蔺的呼吸声。

他感觉陈蔺的呼吸中有千山万水,他看向他,却在那一瞬的朦朦胧胧间看到了陈蔺脸上,他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的,那种玩世不恭天命风流的笑容。

景帝开始感受到天旋地转,或许是烈酒的后劲终于涌了上来,他的意识开始模糊。

他向陈蔺的怀中倒去,沉睡之前,他仿佛听到一句不知是来自谁人的喃喃自语。

那人笑着说。

“我的景琰,果真是这三界六道众生轮回中,记性最好之人了。”

 

**

 

那夜之后,景帝居然,便再也没有见过陈蔺。

醒来之时,皇帝已经躺在自己的寝殿中,一旁伺候的是昭皇贵妃,他问她陈蔺可有来过,昭皇贵妃如实回答说来过,但留下一页奏疏,便走了。

景帝急忙打开了奏疏一看,结果,一病不起。

可最先出事的却是陈蔺,因百官弹劾,陈蔺闭门不出,不出一月,竟传出宰相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的传言。

传言越传越广,直到京城里的三岁小孩都知道了的那天,宰相陈蔺果真应了传言中的文字,一命呼呜撒手人寰了。

宰相去的那般快,朝堂上那些依附宰相的人马都还没有来得及准备好后手,深宫里刚恢复了意识的景帝就以身体欠佳为由,立三皇子敦亲王为太子,奉旨监国,而景帝自己,则需长时间卧床养兵,不干预朝政了。

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打得众人都措手不及,整整三月,京城朝堂都处于一种高压的运作之中,直到第二年年关到来之前,新太子终于将朝中所有将军大臣都整饬完毕,该处置的处置,该拉拢的拉拢,该舍离的舍离,短短三月就颁布了好些条新政,在民间的威望一下子就压过了他的父皇,恩威并施下,新太子很快收服了朝中原来一直中立的老臣们,至于原宰相一党的“奸佞”自然是处理的干干净净,完美无瑕了。

时间和历史又飞速地向前奔跑起来,很快,就要过年了。

正月一,新太子去向父皇请安,景帝看了自己的三儿子许久许久,忽然发觉自己再也说不出什么可以教导他了。

于是,他问太子,宰相的丧葬奠仪办了吗?

新太子忽有些答不上来,结巴说着自己不太知道。

景帝冷冷地扫了一眼窗外的天,说道,朕从未罢相,他至死,都还是朕的宰相,朕的独相。

新太子这才明白过来,连忙说此事他一定办好。

景帝却忽然笑了,拢了拢自己的被子说,新年不宜,此事年后再办吧,与朕的退位一同办了,而后,朕轻轻松松当个太上皇,你便自己好好干吧……

“什,什么?!”

 

无错,靖琰四十四年,景帝主动退位了。

他已经六十一岁,疾病缠身,确实不再适合当一个“好皇帝”。

脱离朝政前的最后一失,他失掉了他三十七年的独相陈蔺。

一位天下人眼中的奸相。

景帝想在意,想凭吊,却无处在意,无处凭吊,只因他再一次发觉,这天下这朝堂,按照陈蔺的棋局走了下去,太子上位,民心所向,连颁新政,大耀国蒸蒸日上。

如果陈蔺还在,他或许又要对他说,陈蔺你,又替朕赢了一招。

可惜,陈蔺不在。

景帝便只能对自己说。

靖琰四十四年,新帝登基,改年号景运。景运一年,太上皇景帝久病自医,竟在后宫颐养天年之时开始与太医学起了医术,第二年身体果然好了不少,景帝很高兴,竟瞒着当朝皇帝陛下,在京城里租了一个药铺,每月初一十五会去坐堂给老百姓们看病抓药,竟也救过不少穷苦的孩子。

景运三年,皇帝陛下终于知道了这件事情,为景帝的身体考虑,便不再允许其父皇贸然出宫,景帝一直呆在宫里,闷闷不乐,只得转而看看皇宫里的野鸳鸯有没有得病,看的时候就时常会想起昔年宰相府中的水牛,不知那牛还安好否。

每每这么想时,景帝都会陷入彻夜彻夜的沉默,于月色如水的凉夜中,批衣而起,在他偌大空旷的寝殿中来来回回地踱步。

一直踱步到神思模糊,再也想不起来那些在他生命里出现过,又最终离去的人的名字。

每当这时,他都会听到鸽子叫,他不顾阻拦,出宫去看,问他身边的老太监们可有看到白鸽飞过,老太监们颤巍巍地摇头说没有,景帝不信,找了许久,却最终没有找到。

景运四年,景帝六十四岁,当朝皇帝陛下知晓了景帝苦闷的心意,准他出宫去逛逛。

那一日,景帝便换了私服,在不少人的簇拥下,伪装成一位商户大老爷,出皇宫上街了。

景帝已经,很老,很老了。

他的身边除了护卫与太监,谁都没有了。

京城大街上热闹,百味居还是同从前那般生意兴隆,但那热火朝天,那盛世繁华,都已经快要同他没有关系了。

景帝只是慢慢,踱着步,像那些夜里他在寝殿的方寸之地中踱步,一样。

忽然,景帝看到不远处的街尾角落里,有一位书生在卖扇子,景帝走了过去,发现那位书生腿脚不太方便,是跛的。

景帝拿起一把扇子,认真端详,只觉那把扇子的扇面看着有些眼熟,但又不似当世名家风流追捧的风格。

书生看出了景帝的兴趣,热情的介绍了起来。

书生说,这扇面,仿得可是千年以前,大梁朝名震天下的琅琊阁少主手中之扇。

千年以前,大梁,琅琊阁。

 

故事的最后,就在景帝买下那把旧扇子的当天夜里。

景运四年,六十四岁的大耀太上皇,薨了。

 

 

 

尾声

 

景帝再醒来的时候,瞧见了一位俊朗的年轻人来接他了。

他想了许久,想起最后几年闲暇时看过的民间话本,觉着是黑白无常来接他去地府了。

只是民间戏文,总把黑白无常描述得凶神恶煞,陡然见到如此英俊挺拔的年轻人,景帝总觉得不妥。

无常自称明诚,言景帝这一魂,乃是他新任黑白无常后所拘的第一魂。

第一魂。

景帝忽然觉得更不妥了。

 

明诚领着景帝走了许久,出发前明诚问他可还有留恋,景帝想了想,说没有。

明诚点点头,领着他穿过银装素裹的皇宫,走到大街上,与一寻常百姓擦肩而过后,他们来到一片黑暗的天地中,眼前有一道长长的甬道。

百鬼夜行,长哭不止。

景帝忽然发觉自己的模样变了,胡子没了,腰板也重新变得挺直,他变回了自己十七八岁的模样,身上是一件黑色的长衫便衣。

明诚瞧了他一眼,说,地府酆都的灵魂皆随心意而动,人会变回他们最想回去的年岁。

景帝似懂非懂,指着身边形形色色或老或少的灵魂模样,问,所有人?

明诚答,是,所有人。除非……

景帝无声等待。

明诚轻轻笑了一句,除非心无所愿。

 

明诚带着景帝来到一座大殿中,那无常鬼称其为阎罗一殿。

一殿之主秦广王,乃酆都十阎罗之首,审天下万鬼,查生死簿,断善恶,判轮回。

景帝了然,而后抬脚踏入其中,一殿巍峨,幽深冥灯高悬于空,景帝立于长阶的下方,在阶梯上看到看见了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判官,判官肤白唇红,不苟言笑。

景帝想,见了阎罗,大抵是要跪的。

于是他刚要一曲膝,就听长阶尽头,端坐生死案后的王轻轻咳了一声。

他开口,却不是对着景帝。

他对着殿外说:阿诚,进来。

阿诚,进来,送走景琰后,你随我去找天帝。

景帝更纳闷了,他从未想过一殿之主会说出这般温柔的话语,再看之前那位自称明诚却被秦广王唤作“阿诚”的无常鬼悄悄又溜进了大殿中,红着脸低着头,候在了一旁。

至于长阶上的美人判官,则轻轻垂下眼睑。

景帝忽然觉得,此时此地,终究大大不妥了。

 

“萧景,大耀帝王。”

殿上,秦广王翻开生死簿,断起了善恶轮回。

景帝行了一礼,回称是。

长阶上的判官开始行笔,秦广王依旧不紧不慢。

“生而失母,年少多舛,十七岁丧父,十八岁尽失兄弟手足。二十上下天下群臣人心涣散,后殚精竭虑整饬朝堂。然三十失子,丧心爱之人。四十五岁再失大子,而后得昏君之名,百官离,众亲叛,六十再丧友,丧臣,终让天下大权,到底是人间帝王,果是一枚真真的孤家寡人。”

秦广王不再说话了,过了一会,连判官陛下书写的行墨之声都停止了。

明楼终于又再开口。

他说。

“可汝之一生,为江山社稷,为天下百姓,励精图治,勤政爱民,平乱,削藩,和解夸女球琉,养国养民,竭尽所能保大耀往后十年太平……无论为子、为父、为君、为友,汝从未真正负过任何一人,至于那些来后又归去的人。”

“只是,你的劫。”

“五百年了……”

“萧景,景琰,你做得很好……”

 

忽然,秦广王笔下一动,景帝生死簿上的命书忽然飞了起来,一道金灿灿的光芒自幽绿的冥灯里洒下来,落到他的命书上,变成极美的一条金龙,唰的一下,飞走不见了。

景帝脑中忽然就像黄泉彼岸曼珠沙华依次绽开一般,摇曳如红海,无数无数前世的记忆纷至沓来,他想起了许许多多过去,许许多多他曾经尝过的苦痛挣扎,悲伤离合,以及那十世之前,五百年前,他接过孟婆汤一饮而尽时的背影。

景帝忽然好像看懂了那条金龙,那是他的命书,而命书飞走了,他便不再有命书了。

既不再有命书,便不再有命。不再有命,便不再沉沦轮回苦痛,景帝猛然想去更久更久之前,某一世里,也是这个大殿,也是堂上这位秦广王,他问他,位列仙班与富贵轮回,你选吧。

他选入轮回。

直到今日,不再轮回。

阿诚上来恭喜景帝,修长的手轻轻敲打了他的后背,长阶上的判官收拾好了一应文书,转身行礼告辞了。

阿诚让他出一殿,沿着花儿走。

然后明诚牵着明楼的袖子,身形一晃上了天庭。

他们走的这般快,仿佛为这一时一刻,准备了将近五百年的时间。

五百年,临到了头,居然是这般安静。

 

景帝终于恍恍惚惚想起自己十世前做了什么决定,好似酆都牛坑地狱的狱主刚好缺了个不大不小仙职,十世以前的他,决定留在酆都,便有了其后五百年的事。

十世回忆太多,太苦,景帝花了一点时间去思考自己究竟是谁,有些想不明白,但忽然他想起阿诚让他出了殿门,跟着花儿前行。

他便走出一殿外,结果发现酆都变了样子。

漫天花雨,他的眼前,竟然只剩下花了。

愣在了当场的景帝,最终,是觉得他即将遇到他千年以来最不妥的一件事。

和最“不妥”的一个人。

 

**

 

飞花满天,景帝风中凌乱地走着,他也不知这一条道会通向何处,他瞧见了一座座大殿,和殿中凄苦哀嚎的灵魂。

走过第五殿的时候,阎罗天子出门瞧了他一眼,对他说好久不见。

景帝行过礼,再过八殿的时候,有一位贵妇人向招手。

过九殿,眼看要过第十殿时,无数白鸽从殿外齐齐飞出,飞向更远处河水的尽头。

脚下的花依旧铺成花毯,李熏然和凌远走过来的时候,熏然毫不夸张地打了三个喷嚏以示抗议。

景帝终于记起了李熏然,也记起了凌远,一如五百年前那样的熟悉,景帝问熏然身上伤好了吗。

此话一出,凌远的脸倒是难看了三分。

景帝不知说错了什么话,立刻就被熏然拉到了一边,压低声音道:“哈哈,从前的伤早好了,只是前阵子又不小心着了道,好兄弟千万别提伤这个字,不然凌远要杀摆渡人了,你赶紧走,人还在前头。”

景帝不知为何,心里起了一种被人胡闹了的不悦感。

他皱眉,颇有微词,他说了两个字。

“胡闹。”

花海一直绵延了十里,二十里,三十里。

经过忘川奈何桥头的时候,景帝看桥头那片改造过的市井模样,竟然看出了神。

可他又哪里知道,桥头的那些神神鬼鬼,看站在花海里的他,也看的颇有滋味。

飞流聪明了许多,拉着韦三牛在那猜,猜那些个破花,是轮转王的几成修为。

韦三牛想了许久说,管他几成,看着都叫人想吐。

景帝远远的,朝故人笑,看到飞流的时候忽然有些记不起那究竟是个孩子,还是只猫。

但他有点怀念从前在苏宅,与林殊一起看书论策的时光。

他想起明楼的话,说那些来过又离去的人,都是劫。

但他觉着,秦广王自己,怕都是不信这句的。

因为,只要是劫,都必先是缘。

 

最终,景帝沿着花道,走进黄泉村。

他记得凌远曾与他说,黄泉村是那些不愿渡川轮回的灵魂自然聚集的村子。

村里有好些景色变了,想来是五百年间,有些灵魂等得索然无味,闲暇时将此处改了改。

于是,他便又要找人了。

花道在黄泉村前头便停止了,那些开得正艳的花,离了景帝的步子,一瞬间,便化作了只只雪白肥美的鸽子,扑腾扑腾扇着翅膀,往十殿飞去了。

景帝在黄泉村中游走,一家一家,一间一间。

忽然闻到某一家人家的院子里,像是挂了一条臭烘烘的腌肉条,熏得他皱起了眉头。

他便走进去,打开门的那一刹那,他想起了自己最初的名字,以及最初相逢里,那人白衣上绣着的竹叶暗纹。

景帝走进门口,变回萧景琰。

而后屋内想起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有人穿着水色长衫,肩膀上绣有蓝白的织锦花纹。

他头也未抬,只是端着毛笔的手向门口长身而立的人轻轻挥了两下。

蔺晨说。

“景琰,来看看我这副五牛图,画得可还好看不?”

 

 

 

 

人间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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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了,最后的20小时里写了一万个字。

所以说,死限永远是第一生产力。




《人间雪》一定不是我写的最好的蔺靖文,这文说到底,景帝与陈蔺之间,根本就不是蔺靖。

但正因为不是蔺靖,所以当景帝穿过陈蔺的皮囊,企图去看他掩藏在皮相里的他记忆中潇洒飒沓的灵魂时。

才是唯一蔺靖的时刻。

可是我写大纲的时候,暴哭的刹那。

我们景琰,真是天底下,三界中,六道轮回里记性最好的那一个了。

因为这个梗,我个人觉得还是没有偏离我为十殿生设置的蔺靖的主线,就是……十碗孟婆汤,他还记得那只臭烘烘的鸽子。


会有人没有看懂,一定是我写的笔力不够,所以要用大白话来解释一下……

我来解释一下,从哪里开始说呢,先说明楼打断蔺晨的腿,其实没关系,他只要回了酆都,腿就好了。

但蔺晨回到民间时修为被封了,所以就一直跛脚着。

明楼当然不允许蔺晨去凡间帮景琰轮回,蔺晨也知道,他只要一帮,景琰立刻400多年的轮回就白费了,这是天条,决不能违背。

所以他不是去帮景琰的,他只是想去陪他,他知道因为自己的出现,其实景琰这一世的苦楚并不会减少一丝一毫,但蔺晨想的是,既然这么苦,那就我来让他苦,结果他后来才知道,这一刀由自己捅出去,比看别人捅要更疼。

所以明楼打断他的腿不是惩罚,他真的让他去了,才是惩罚。

蔺晨其实不应该去的,他既然相信他,就不应该去。


但他去了,既然忍不住去了,就受住吧,景琰的苦痛不会减少,他的一生里注定了要有众叛亲离,孤家寡人的时刻,他注定要遇到奸臣也会遇到忠臣。就算没有蔺晨,景琰还会遇到另一位宰相,而那个时候那个宰相忠奸与否,没有人知道。

蔺晨不能让景琰发现他是谁,所以陈蔺在景琰面前一直扮演着与蔺晨性格截然相反的人,动不动跪,动不动哭,动不动微小谨慎,而且几乎不太开玩笑。

所以景帝和陈蔺之间是没有爱情的,景帝,因为喝了孟婆汤,纵使他记得心里某处装着一个潇洒的背影,但他作为人的一生,有自己的轨迹,他会爱上某个女子,生孩子,这都算不得背叛蔺晨,这是景帝应有的爱恨。

所以,蔺晨是个笨蛋,他既选择了看着景琰受苦,又选择了看着景琰和别人欢好,他只能在家养水牛,种梅花,他还能怎么办呢。

这一千两百多年来,景琰这个灵魂唯一一次,某一世的爱恨执着超越了轮回,打败了孟婆汤,变成灵魂里独一无二的印记,也只有萧景琰那一世。


很多人更不解为什么陈蔺要当奸相,有三个方面考虑。

第一,是那句“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就是古代朝堂,如果有功高盖主贤明在外但又谦虚,又没有什么弱点的大臣,天下人都会比着那人看做是王莽,王莽篡汉之前,可不就谦虚得要死,甚至连自己儿子都杀了。所以,就算皇帝不猜疑,天下会人逼着那人反,因为人会趋向于利益,当真有一个贤相的话,下面的人会逼着他反,因为他反成功了,那些人就有拥立之功。陈蔺不能给他们留下这个机会,陈铭老师说,人性,你留一丝余地他都会给你撕出一片天来,所以,陈蔺最好,不是一个贤相。

第二,有奸相之名,除了方便做一些暗事之外,还能让这个权力相对稳定的过度,这个文里已经说了,虽然有可能……写的不好,写得不够合理,请见谅。

第三,就是,其实景琰还有一劫,叫名声之劫,就是,他原本就不能保住一个“圣明皇帝”的名声,其实这种劫难,在古代历朝历代都很多,有些人励精图治但还是被叫做了昏君和庸君,这种名声对一个还在世的皇帝是很大的打击!陈蔺要做的,是尽量在皇帝得到这些名声的时候依旧能守住本心,不要自暴自弃,因为万一他一旦因为天下百姓和百官的苛责而放弃了勤政,他的劫,就不算过去了。

所以,在我这边,陈蔺注定是个奸相了。

至于其他,比如陈蔺的死去是对皇帝的最后一刀,且景帝的最后一劫难是在失去大势后是否对权力富贵产生迷恋等等等等,我都写了……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出来了。



以上,《人间雪》算是告一段落了。

之后我们还会不会再见,以什么方式见,我真的,都不知道。

去年我就变成了“有生之年”系列,我自己也没想到我会再回来写蔺靖楼诚,而且写得很开心!

所以,我也不必说什么绝对的话了,如果能相逢,就再让我们一起玩耍!

最后可以给一个wechat公/众/号的ID:lonely_thinking

可供假设我不写同人以后也还会关注我去干什么的朋友

虽然我有阵子没更新了,之后会勤快一点的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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