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岚暴雨的相遇

好好生活,皆如所愿。

【楼诚/蔺靖/凌李】《十殿生》之《桥下忘川无歇时》 (章六·完结)

  • 写的不好,但困的要爆炸。

  • 我尽力了……看过前面的拉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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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殿生】之【桥下忘川无歇时】

 

 

章一

 

蔺晨被打入人界的那一日,明楼不顾一切,冲上了天庭。

满堂的天庭遗老、神仙道人隔岸观火,说蔺晨不在天庭,天帝也不在。

明楼冷漠地看着他们,只觉地府阴森,却比不上天庭的万分之一冰冷。

他拂袖离去,最终在佛祖门前寻到了天帝,天帝颇为得意,告诉明楼,他已求佛祖批准,打轮转王蔺晨入人世历劫,治一治他那懒散不羁的毛病。

明楼问天帝,蔺晨除了爱浪荡人间不在十殿之外,可有玩忽职守之处?为何罚他?天帝却说蔺晨虽不损职责,但操守有失,行为举止怪诞轻浮,有失冥界颜面。

明楼却问,究竟是丢我冥界颜面,还是失了您天帝的颜面。

天帝怒不可遏,甩袖而去。

明楼在佛祖跟前虔诚一跪。

佛祖便笑了,“十殿阎王情头手足,此言不虚。”

明楼道,“明楼不懂。”

佛祖说,“你会懂的。”

明楼沉默。

 

佛祖说,“你与他,审过太多善恶,便不懂善恶。见过太多爱恨,便不识爱恨。你们,命中注定,都有此劫。”

 

那一年,掌管第十殿的轮转王蔺晨,封存了记忆,投胎去了。明楼在冥界翻开生死书,却看不到他的命数。明楼不准冥界任何一人下凡寻找蔺晨,不得探望不得窥视更不得帮衬,若有违者,处以天条极刑。

自那之后,便再也没有人知道蔺晨在人界经历了什么,他们除了晓得那一朝的天下群雄割据,入主中原的是一个以梁为名的国家之外,再无其他。

明楼接下了十殿的任务,忙得几乎夜不能眠,一殿上烛火通明,竟整整三十多年没有熄灭过。

第一个发现蔺晨回来的,是明镜。因为她每日事毕,都会来明楼殿外站着,明知帮不了什么,却还是想日日陪着,就在那一日,一眼看到了人群中一身月白如洗的蔺晨。

明镜连忙入一殿,摒去左右,把这事告诉了明楼,明楼大惊,翻开生死簿,果不其然看到那片原本空白的书上,端端正正地写上了蔺晨的死期。

三十五岁,三十五年。

忘却了自我的轮转王蔺晨醒来那日,便是琅琊阁少阁主蔺晨,死于大梁北境,沙场裹尸还的那日。

凌远赶来了,李熏然也来了,在门口,他们遇到了王天风带着未出师的郭骑云,五殿阎罗来了,二殿楚江王也来了。

蔺晨孤零零站在殿中,见四周故人好友比邻而站,心中不掩哀恸。

明楼问他,如何。

蔺晨想了一想,粲然一笑,“天帝输了,佛祖赢了。”

在场诸人面面相觑,蔺晨也不解释,径直往阎罗天子面前一站,笑道。

“阎罗,借你望乡台一用。”

阎罗天子心软,二话不说答应了,明楼蹙眉,问,“你莫要胡闹,望乡台岂可与你儿戏。”

蔺晨转头,嘿嘿一笑,“明楼,三十几年前你说话不这么端着啊。”

明楼气结,当场就想把手里的生死书摔到蔺晨的脑门上。

“不看也行。”蔺晨从怀中掏出一把扇子,哗啦一下展开,“那你看看生死簿,告诉我往后三十年,大梁朝气数如何,帮我看看飞流能活到几岁,还有我爹,还能潇洒多久。对了,还有那个美人宫羽姑娘,会不会找到好人家嫁了,真麻烦,要看的东西真多,你生死簿给我,我自己看吧。”

明楼大怒,“你一回来就讨打是吧!你这劫到底算过没过?我怎么看着你一点都没变呢?”

蔺晨扇子一和,骂道,“说谁呢?人跟这儿站着呢!怎么是没过劫啊,我这不死了吗?”

明楼点点头,“嗯,是不容易,书上说你去刺杀大渝的将军,结果同归于尽了,不过马上大渝就退兵了,死得其所。但我怎么记得,你不是大梁子民啊?”

“嘿嘿嘿——”蔺晨来了兴趣,耸起肩拢好袖子,跳上了石阶走上高台,一下依在了明楼的桌案上,眉目一挑,风情万种,“明楼啊,看不出,你还挺关心我。”

“屁话!”明楼一拍桌子,“上面写着呢!当我瞎了吗?”

蔺晨瞥了一眼生死簿,讨好地笑了。

“尊上啊~~~~”蔺晨拉长了尾音,假意谄媚道,“你看都看了,就行行好,顺便帮我查一下,如今的大梁太子萧景琰,何时登基,何时大婚,何时得子,何时身死,可好呀?”

 

萧景琰。

那便是明楼明镜,凌远李熏然,王天风郭骑云,以及所有冥界上下,第一次真真切切听到这个名字。

 

 

 

章二

 

佛祖允了蔺晨,让他于忘川奈何桥旁的黄泉村,建一宅子,长长久久地住进去。

蔺晨将自己的一成修为化为数十只白鸽,往来十殿和黄泉村,传递消息,批命断案。

自那之后,忘川和十殿之间,白鸽展翅飞掠的景象到成了酆都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起初觉得新鲜,几年后就淡了,只有李熏然还在那里嘀咕——这些个鸽子真是太像蔺晨了,白白胖胖的,不知道好不好吃。

明楼不解,求见于佛祖。

明楼已在生死簿上看完了蔺晨的一生,也顺便浏览了萧景琰的生死,然而生死簿不比孟婆汤,只记事迹不写爱恨,明楼糊涂了。

他问佛祖,“十殿阎王,莫不是不该有这等爱恨执念?”

佛祖却笑说,“何人叫你们这般?”

明楼恭敬道,“天帝。”

佛祖阿弥陀佛,“是也,吾不是天帝。”

明楼不言。

“等你见了萧景琰,便在来吾这一趟吧。”

 

漫长的地府时光在蔺晨那一日的月白如洗中停顿了一秒,随后又朝前流走了。

不需多久,萧景琰大限至,郭骑云去接他的时候,大梁皇帝四十七岁。

人死魂离,魂体一旦不受肉体限制,就会随心意而变,黄泉路上走着走着,原本两鬓斑白的玄衣帝王变回了他三十二岁的样子,年轻正气,筋骨强健,一身红衣。

王天风曾教导所有新生的黑白无常说,那是强大意念的魂最想停留的刹那岁月。

郭骑云原本是不信的,如今不得不信了。

一直走到一殿门口,明楼手下的鬼差把人接了过去,郭骑云在后头探头探脑却啥也看不清,猛然想起要走一趟黄泉村,噔噔噔便跑了。

又是九悬灯,又是青冥色,又是判官无波无澜的清冷语调念完了萧景琰一生功过,明楼忍不住正眼盯住他瞧了半宿。

明楼审过无数帝王,功过对半,像萧景琰这般,绝无仅有。

天下大统,四海归一。外无强权虎视眈眈,内无佞臣蝇营狗苟,北无雪灾南无涝水,海晏河清,堪称盛世。

奇特的是,他无后,无子,只得一义子继承大统。

明楼叹息,“无家无嗣。”

不等明楼说完,景琰当堂答曰,“是为不孝。”

明楼抬眼看他,只见帝王神色自若,坦坦荡荡,明楼仔细分辨,才知道那份豁达并非来自王者的目空一切,而是来自于他的正义,他的认知。

明楼问,“你知错?”

帝王答,“知错。”

“知错不改?”

“有心无力。”

“怕是有力无心。”

“阎王圣明。”

“纵使入闷锅地狱,转世为畜?”

“亦然。”

“好。”

明楼提起笔,在萧景琰的生死书上轻轻一挥,命已成。

“梁皇萧景琰,善多恶少,功过相抵,极乐超升与轮回富贵,你选吧。”

景琰笑了,笑得就像每一个孩子一样天真烂漫。

“我入轮回。”

 

鬼差把萧景琰押走了,从一殿到忘川奈何桥,一路过殿九,大地狱八,小地狱无数。

萧景琰一路走着,觉得有些奇怪,问鬼差地府平日里也这么安静吗?鬼差摇头,说平日里地狱哀嚎不绝于耳,今天不知是怎么了。

景琰耸耸肩,眼观鼻鼻观心。

一路走到奈何桥前,他们才知道,原来众鬼皆汇聚于此,长长的队伍在忘川旁绕了整整三圈,哭的闹的排队的喝汤的热闹非凡,景琰都傻眼了。

十数年的孤单帝王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扎在人堆里却如此不显眼了,景琰淡然一笑,心想千秋的功业都敌不过生死,他乐得轻松。

他在队尾排起队来,起初那个领他来的鬼差已经回去了,他无所事事,便盯着身边的人看,看得有趣了,竟脱了队伍,冲到了桥边帐篷下。

一个长衫侍者迎向了他,说道,“此处非请勿入。”

景琰兴致勃勃,“朕…我见队伍冗长,鬼差也忙不过来,我左右无事,可否让我帮你们一下?”

侍者奇道,“你要帮忙?这可是鬼差的苦差事。”

景琰笑,“看着有趣,不苦。”

那人点点头,“那你便来这边,帮李睿派汤吧,我叫凌远,怎么称呼。”

“萧景琰。”

哐嘡一声,不远处仿佛传来清脆一声,像是哪个鬼差无心,打碎了一只孟婆汤碗。

景琰探头望去,凌远却牵着他到李睿旁边,景琰向李睿打了招呼,二话不说卷起袖子便开始帮忙。

三丈之外,忘川河边,隔着一口熬煮孟婆汤的巨大水缸,袅袅青烟下,正在河水里洗碗的韦三牛抓着一小侍者的手,压低了嗓子用嘴型无声咆哮道,“祖宗!你不会洗碗就滚回你的十殿别来添乱!”

被喷了一头一脸的侍者无赖笑笑,笑红了一双深邃苦痛的眼。

 

魂归奈何,是最落子无悔的事情。

忘川河前,赶着投胎的鬼魂们一波一波地被送走,待到忙了一天的景琰再抬头,竟发觉桥边只剩下零零星星几个孤魂在那踟蹰不前了。

他长舒一口气,感觉自己数十年没有这般身体力行地去忙活一件事了,除了批奏折和练武,仿佛其他事都可以假手于人,如今忙碌一番,顿感通体舒畅。

凌远端着一碗汤,笑吟吟向他走过来,“辛苦了,这是你的。”

景琰谢着接过,低头细细看,汤碗中一片漆黑,竟比当年某人最苦的苦药还要黑,景琰不禁皱了皱眉,小心翼翼问道,“什么味道?”

凌远想了想说,“忘了。”

景琰问,“你喝过?”

凌远说,“应该喝过,但不记得了,只记得我最后一世是一位大夫,救了些人,死后便选了超升,天挺无聊就来了地府领职。”

“济世救人,大夫仁心。”

“也不是,只是看着他们来来去去众生百态,有趣而已。”

景琰点点头,陷入沉思。

呼吸间,凌远读懂了什么,“你想问什么?”

景琰一抬头,神色有些被人拆穿了心事的慌张,“想问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人。”

凌远心中咯噔了一下,摇头,“无论是谁,你都别问,这不合规矩。”

景琰一下子失望,圆眼黯淡一瞬,“抱歉,我逾越了。”

凌远拍拍他,“无妨,不知者无罪。你且去吧。”

景琰闭眼,颔首,睫毛轻颤。

“怎么?你不想入轮回?”

“不是。原本想在地府寻一人,但如今想来,他这般豁达,早该重入轮回了。”

“我有个馊主意,你要不在我这谋个职,那多年后必能在这桥头再遇见他。”

“多谢,但是不了。我若见他,只愿见他好好活着。”

“那……”

“凌远,这孟婆汤当真消弭一切记忆?”

“……是。至少孟婆是这么告诉我的。”

“那我便试试吧。”

 

言罢,长袖一招,红唇一抿,一碗孟婆汤一饮而尽。

颀长的手指端着汤碗慢慢放下,石碗之后,一双清澈的眼睛明亮若光。

凌远问,“如何?”

景琰顿了一顿,张嘴,结舌,什么都说不出来,便摇了摇头。

凌远松了一口气,平淡道,“桥在那边,你过桥吧。”

景琰点了点头,交还了汤碗给凌远,独自上路了。

凌远在他身后望着,又望了望不远处忘川河畔的那三两个人影,无声叹息。

他刚要转身的一瞬间,已一脚踏上奈何桥的景琰急急转身,一个箭步冲到了凌远的面前站定。

凌远惊讶地看着一身红衣已然褪去颜色的魂魄,彬彬有礼地,双手交叠,俯身一礼。

他一字一顿,朗朗其声,“叨扰先生了,唐突一问,在下想寻一人,不知先生可曾见过。”

哐嘡,哐嘡。

一只石碗从手中滑落,打碎在脚边。

千余年后,忘川桥头徘徊一世的孟婆侍者凌远回想起那时那刻,依旧会记得那双眼中灼灼其华的坚定,如月光,如星辰。

 

章三

 

凌远把事情告诉了明楼,明楼听过,过问了一句蔺晨如何。

凌远道,“无甚变化,已回黄泉村,漫天白鸽复飞。”

明楼点点头,“我知道了。”

佛祖等着明楼,他却没有去。明楼就去了人界。

十日游历,他带回了一个叫阿诚的孩子。

 

自那日,盘古开天辟地,女娲五色补天。

这天与地之间,三界六道,人鬼神魔。无人遗世独立,无物超然天外。

来过,去过,爱过,错过。

彼此影响,交织羁绊。

方成轮回。

只是那时明楼尚不知这个叫阿诚的孩子,能在他们所有人明月相照的故事里,扮演怎样狂岚暴雨的角色。

 

**

 

十多年后,原八殿判官明台历十世生劫回到冥府,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他最后一世的妻子于曼丽,天帝为防明楼徇私,特让二殿楚江王主审台丽二人。其二人终因为国尽忠共死于沙场,然而依然无法抵消曼丽年幼时的杀人罪过,最终曼丽被判入剥衣亭寒冰地狱受刑,可没想到恢复了判官记忆的明台执意与曼丽一同受刑,共赴地狱。楚江王做不得主,便还是把明楼请了回来,明楼扫了一眼自己的弟弟,冷哼了一声,“瞧瞧你,出去快500年,还是没长进!”

话音刚落,秦广王朱笔一挥,散去了明台一身千年的判官修为,为曼丽抵消责罚,众人大惊,纷纷跪劝,明楼却冷冷说,“我明家人的事,还是我说了算的。就是天帝来了,让他来找我,生死书已经改了,他还能怎么样?”

明台曼丽忽得生机,高兴得脱了形,明台几乎要扑向明楼巴在他身上,被一旁的阿诚一把拦住了。

“咦,你是?”

“小少爷,终于见面了,我是阿诚。”

这时明镜匆匆赶到,高兴道,“是啊明台,他是你二哥,你大哥捡的!”

明小少爷大嚷,“你几岁啊?居然当我二哥?!我不服!我只是就去渡个劫,怎么回来就变老三了!”

阿诚一下被问懵了,明镜也忽觉有些不妥,只有明楼神色淡然,“我说他是你二哥就是你二哥,就许你渡个劫娶媳妇,不能多个二哥?去去,找王天风去吧,散去一身修为,只能从黑白无常修练起了,滚吧。”

至此,明台归冥府,于曼丽放弃轮回,学李熏然也开始给地府打一份工。

酆都明家,渐渐要热闹了起来了,只是热闹不了两年,明楼就把阿诚送去了伏龙芝,再二十多年后他受训归来,立刻成为了秦广王手下第一判官,再无动摇。

明楼给阿诚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把一位姓胡的先生的命书,送去黄泉村,给轮转王蔺晨。

 

蔺晨第一眼见到阿诚就是在那天,他在后院喂鸽子,也不知道这些修为化形的灵体鸽子为什么要喂食,在阿诚看来,这大概只是蔺晨三千种偷懒方法中的一种。

阿诚一踏进后院,白鸽们被惊得哗哗乱飞,蔺晨扭头,就看到鸽子羽毛漫天飞舞的后头站着一个挺拔正气的男生,穿着一殿惯有的黑色,宽衣阔带,有明楼的影子,却又完全不同。

蔺晨的心仿佛被人捏了一下。

他牵动嘴角,嘴角含笑,“美人,你是新来的?”

阿诚不动声色,“秦广王下第一判官,明诚。”

“啥?姓明?”蔺晨大惊失色,“这就嫁了?改姓了?你大爷的,天帝允了?”

阿诚崩溃,满头满脸的黑线砸下来,“阿诚参见轮转王,这里有一封命书,书上所记之人善恶对半,转十殿,尊上让我亲手交给您。”

“这么兴师动众?给我的鸽子不就行了。”蔺晨纳闷地收下命书,一边打开一边嘟囔,明楼累不累啊,媳妇不是这样耍的啊。

阿诚已经无话可说,一秒都不想多呆,只在蔺晨看完命书,投来一个不解的眼神后,阿诚忍不住邪魅一笑。

阿诚说,“尊上让我转告您,这位胡先生上一世名为,林殊,或者说……梅长苏。”

蔺晨不笑了。

 

他摇着扇子,摇啊摇,摇到了奈何桥头,凌远身旁。

凌远尚未发话,一旁的韦三牛先跳了起来,“你又来添乱吗?!”

蔺晨扇子一和,怒道,“怎么说话呢?好说我那次也帮你洗了不少碗!我就是来逛逛,没兴趣跟你掰扯。”

韦三牛哼了一声,“谢天谢地,你一辈子别来掰扯我们。”

蔺晨气不过,还想辩,凌远拉住了他,问道,“又有故人要过桥?”

前几年,蔺晨就来等过老琅琊阁主过桥,虽仍未现身,但凌远看得出来他很难过。

蔺晨沉默地瞥了一眼自己的扇子,哗啦一下又打开,又合上。

蔺晨说,“他上次过桥时我还在人间,这次他投第二回,我且送一送他。”

凌远戳破他,“喝过汤了,他又不认识你。”

蔺晨说,“重要吗?”

凌远问,“是谁?”

蔺晨忽然举起扇子,遥遥指着投胎队伍尾巴上多出来的那个长衫公子道,“就那个,穿灰色那个,我刚批了他的命书,哎,他怎么还穿灰色,是有多喜欢灰色。”

凌远顺着他的扇子看过去,远远的,他眯了眯眼,一下想起什么,“我记得他,在你回冥府前两日刚过的桥。”

蔺晨点点头,“我们都死在北境战场,他是病死的,就比我早几天,如果他能多撑几天,也许我也不用那么早死。不过不怪他,三月之期到了,大罗神仙也难救。”

“战友?”

“朋友。”

忽然凌远长吁了口气,“那人很厉害。”

“怎么说?”

“他上一世过桥,一路走来都是正步军姿,飒飒英勇,一看便是带兵的将。李睿给他派的汤,他接过毫不犹豫,仰头饮尽,点滴不剩,决绝极了,转身上桥头也不回,我欣赏,够效率。”

蔺晨哈哈大笑,“他喝药喝惯了,喝了十三年,是能喝得这般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凌远却说,“蔺晨,他比你,比萧景琰都要坚强。”

“……”

蔺晨看了一眼凌远。

“凌远,你这么些年,眼光变毒了。”

 

林殊,梅长苏。

求仁得仁,死得其所,无怨无悔。

所有遗憾都是舍得,所有结局无愧于心。

这样的坚强强大的人,饮孟婆汤时,是不会犹豫的。

 

姓胡的魂从来到桥前,饮汤上桥,于蔺晨前决然走过,依旧潇洒。

蔺晨很欣慰,欣慰得长叹,“我不像他,我有未竟之诺。”

凌远问,“所以你不敢见萧景琰?”

蔺晨点头,“三,我应他三件事:赢得战争,带梅长苏回来,带自己回来。”蔺晨无奈,嘲笑般地摇头,“我骗了他,我原本就带不回长苏。我食言了,我也带不回我自己,但至少……战争胜利了。诺三达一,还不算太糟吧,凌远。”

凌远苦笑,“糟糕透了。”

蔺晨喃喃自语,“是啊,糟糕透了。”

他们不再说话,静静看着桥头的人与鬼忙忙碌碌,哭哭笑笑,浮浮沉沉。

凌远,“喝过孟婆汤的萧景琰,居然还记得他要找一个人,可他已经忘了那人是谁,叫什么,甚至是什么样子。”

蔺晨,“我知道。那人刚从我们面前走过。”

凌远,“你笃信是他?”

蔺晨,“嗯。可惜爱莫能助。”

凌远,“有没有兴趣跟我赌一把,输了的话,你要贡献你的医术帮我一起改造孟婆汤。”

蔺晨,“靠,你累不累,费那么大劲,方子拿来我现在就帮你看看呗!”

 

孟婆汤没有药方。

人界传说,孟婆汤是你一生流尽的泪水。

然而凌远知道,孟婆汤唯一的药材就是彼岸摇曳的红花。

花叶永不相逢。

抛却一切身后事,每一个人都将,如此孤单。

 

 

章四

 

其后的两百余年,景琰过桥七次,有时盛年早折,有时寿终正寝。

每一回的命书都是蔺晨亲手所批,梅长苏的也是。

有一次蔺晨端着他们二人的生死书,计算着到底有受多少天谴神罚,才能把长苏下一世转投成一个女子,让他嫁给景琰完事。

还未下笔,房门被咚咚咚敲响了。

心念一动,门开了,蔺晨扭头看到明诚和李熏然一左一右站在门口,吓了一跳——难道是自己要擅改生死簿的事被发现了?

蔺晨牵动脸上僵硬的肌肉,问道,“两位美人,找我什么事?”

李熏然瞪了他一眼,咳嗽一声,“凌远问你忙好了吗,他叫你去看药方。”

阿诚更直接,一个白眼扔过去,“梅长苏的命书都压了三天了,批好了吗,大哥让我来收作业。他叫你,不该写的别瞎写。”

蔺晨嗷了一声,满院的白鸽咕咕叫着,仿佛在看自家主人的笑话,一笑能笑百年。

 

直到那一回,凌远实嫌蔺晨佯装鬼差在桥头帮倒忙,便勒令他不准出村,如果他非要来就把他推到萧景琰面前,这才让蔺晨养成了在自家屋顶,一边喝酒,一边遥遥地看某人过桥的习惯。

已经记不清守了多少回,直到有一回蔺晨将自己喝至酩酊大醉,凌远来找他。

足尖一点,凌远上了房顶,推醒了酒醉的蔺晨。

那醉鬼哼哼唧唧,“别吵……我头疼……”

凌远抱手于胸,一脸的领导范,“别浑,你个鬼神身,哪来的头疼。”

蔺晨不叫了,“是啊,喝也喝不醉,只能假装醉了,没意思。”

“既喝不醉,喝碗孟婆汤试试?”凌远平淡地说道。

“啥?!”

凌远一脸严肃,“蔺晨,我觉得最近的孟婆汤有问题。”

“啊?!”

“景琰刚才过桥,说他想起来要找的是谁。”

“什么————!?”

这世间轮回,万般不由人,却也万般不由天。

蔺晨和凌远急急忙忙找到明楼,把景琰的事细细说了一遍。毕竟孟婆汤失效会造成人界轮回秩序的混乱,不得不重视。

明楼听后,冷了脸色,伸手指了指蔺晨,“你惹的祸。”

蔺晨叫屈,“又怪我?是我要下凡渡劫的嘛?!还不是天帝那臭老头怂恿的佛祖……”

明楼拍桌骂道,“你不惹天帝,他平白贬你作甚?!”

蔺晨切了一声,明楼道,“阿诚,去查一下。”

“是!”阿诚应道,旋身走了出去。

“凌远。”明楼吩咐道,“去八狱中,寻找一些罪责较轻的,如若他们自愿配合你检验孟婆汤的成效,可抵罪,直接轮回。八殿阎王我会打好招呼,你放手行动即可。”

“是。”凌远道,“多谢尊上。”

凌远刚走,阿诚便回来了,蔺晨看着阿诚一路小跑跑到明楼身边俯下身说了什么,心痒难耐,悄悄凑过去偷听。

和阿诚说完话的明楼陷入沉思,余光瞥到一个白胖子,在殿下扭扭捏捏,问,“你干什么?”

蔺晨讨好的笑笑,指指自己,“那我呢?”

明楼沉声问,“我问你一事,你确定萧景琰找的是梅长苏?”

蔺晨顿了顿,“八九不离十。”

明楼说,“凌远说,萧景琰没有记起名字,没有记起相貌,只记起那人骗了他,欠他一个承诺,然后死在了远方。”明楼眯了眯眼睛,“到底是否,另有其人?”

蔺晨安静了。

他想起那日,他在东宫横梁上美梦,梁下的萧景琰对莅阳长公主说,“苏先生与我,如同一人。”

他想起那日,景琰红着眼眶求他,“你答应我,一定要带小殊完完整整健健康康的回来。”

然而他已想不起那日,他如何送别了自己。

他想不起来了。

太久远,太久远。

蔺晨说,“他那一生,最心疼小殊,林殊漂泊十三年,当得他惦念。”

阿诚轻轻叹了口气,明楼站了起来。

“你既如此笃信,两世以后,他们可互为同胞兄弟,如果萧景琰消了此念,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回十殿。”

“……我答应你。”

 

蔺晨回了黄泉村,从十殿回来的鸽子又带回了命书,落在他的窗橼上。

他拿起一把晒干的玉米,去后院喂鸽子。

哗啦一把玉米粒撒出去,如马蹄漫天扬尘。

他隐隐约约想起,他坐在马背上,景琰站在城楼前。

他对他说,“你记得回来。”

 

**

 

而后的一阵子,地府上下忙碌异常。

八殿共特赦了千余个罪轻者,供凌远一一观察实验。

百位灵魂摆渡者也加班加点,从人界拘回了三百余个徘徊人间的地缚灵与怨鬼。

忙了十多年,凌远回了明楼,“孟婆汤没有问题。”

如此一来,萧景琰能在轮回十世后再次想起某一世的心愿,实属巧合,也许是他当过帝王,身有龙气,得了一番因果造化。

在明楼和凌远不得其解打算无疾而终时,人界两世轮转,梅长苏和萧景琰的魂又一次入了冥府,一前一后,候在了秦广王的殿外。

凌远躬身退去,阿诚击掌开殿。

李熏然找到蔺晨的时候,那家伙已经摆好了几坛酒和几盘花生,坐在房顶上翘腿听川流。

李熏然在下面叫他,“喂——凌远说今天缺个洗碗的,你去吗?”

蔺晨摆摆手,“不去!别吵我我就跟这呆一会。”

李熏然轻轻呸了一声,一边嘟囔好心当成驴肝肺,一边跑回了桥头。

“凌远————”熏然一边跑一边叫道,“那家伙不来!”

凌远远远看到熏然,立刻放下手里迎上去,“别跑别跑,腿伤刚好。”

熏然冲到凌远面前,笑嘻嘻停下,气喘吁吁,“没事,早好了。名医医得好嘛。”

凌远无奈极了,伸手替他拢好跑散的衣襟和头发,柔声道,“蔺晨不来?那洗碗缺一个人。”

熏然撩起袖子,“我来呗,人民有难,义不容辞!”

凌远噗一声笑开了,抬手摸摸他脑袋,“休息会吧,很快就结束。一会陪你回去吃东西。”

“好啊好啊!”

凌远把李熏然安顿好,就回去工作了,熏然抱着腿坐在地上,大喇喇地背靠着三生石,静静地看来来去去投胎的魂,听着忘川水川流不息,心里很不平静。

萧景琰和林殊来了,彼此不相识。

明楼说,下一世,他们就是兄弟了。

熏然想,这一定是一件好事吧。

如果景琰放下了,蔺晨就回十殿了,十殿不养鸽子了,蔺晨会把鸽子送给自己吗?

可以吃吗?清蒸?还是红烧?烧烤也不错哦。

熏然睡着了。

在景琰和林殊消失在彼岸的时候。

 

凌远把李熏然抱进怀里,轻轻地说。

“熏然,你和景琰,究竟谁能先解开这宿命的结。”

 

 

 

章五

 

其后数十年,蔺晨除了黄泉村,又有了一个新去处——五殿,望乡台。

五殿阎罗天子乃十殿中最心软之人,执掌一殿时,见无数死者为回首看一眼故乡不得而终日啼哭,便见了望乡台恩准他们看一眼故乡。随阎罗被贬,望乡台从一殿迁移至五殿,天帝下令,无罪者不得回望故乡,但入五殿的鬼犯必上此台,让他们看着自己的妻儿家人,父母朋党,受自己之恶的感染,在他们死后,男不忠女不孝朋失信友背离,万般凄惨的后果,以兹惩罚,劝诫众鬼不得为恶。

有一天,蔺晨又来等阎罗天子下班,好借他的望乡台看一眼刚去投胎的那两兄弟。

他倚在望乡台旁,听台上鬼哭狼嚎,不禁抱怨,“这望乡台上的人怎么哭得跟鬼似的。”

阎罗天子笑着对着他说,“他们本来就是鬼啊。”

 

“蔺晨?你上望乡台要找谁?你已经没有家人活着了啊。”

“嘘,别说话,帮我一起找找,我要找一对兄弟,明楼说他们姓方,应该不难找,一对兄友弟恭的同胞兄弟,情如手足,形同一人。”

 

**

 

那一日,蔺晨又在望乡台前发呆,突然间,阿诚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

“蔺晨,他们找到飞流了。”

“什么——?!”

蔺晨一下子跳起来。

 

生死簿上写得清楚,飞流卒于景琰当政的祁和年间,竟死得比景琰还早。他年纪轻轻二十多岁就结束了生命,也是与他早年的经历有关,然而冥府一直没有收到他投来的魂,这些年不少黑白无常和灵魂摆渡人都去找过,居然丝毫没有踪迹,有一年蔺晨发了急想自己去找,还没走出酆都就被人打小报告捅到了天帝那,不得不作罢,还被禁足了一百年。

蔺晨跟着阿诚急急往一殿冲去,阿诚在路上把事情挑重点跟他说了。

找到飞流的是十大灵魂摆渡人之三薄靳言,一位能力强大但冷言冷语的灵魂摆渡人,也是李熏然的偶像。

他是在琅琊山丛林深处找到的他,飞流还是那般怕生,交流也有障碍,好在薄靳言在抽取灵体记忆上的能力登峰造极,很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飞流因心智不全,所以死的时候魂魄离体,但魂魄并不知道自己死了,远远的看到黑白无常来接他很害怕,又不想离开琅琊山,就下意识地想去找苏哥哥,长苏又不在,飞流只找到一件当年长苏留在琅琊山的披风,便躲了进去,这一躲,前去的黑白无常就找不到他了,所有的灵魂摆渡人也无功而返,这一躲就躲了几百年。

直到近日琅琊山顶大火,所有亭台楼阁一朝覆灭,大火烧着了披风,把寄宿其中的飞流逼了出来,他眼看着琅琊阁倾塌在眼前,也不知作何反应,就拿着烧破的披风在琅琊山里游荡,最终被薄靳言找了回来。

蔺晨听完这前前后后,心里仿若被刀割千回,痛不欲生。

他只恨当时自己为什么不能活着回去,他捡飞流回琅琊阁的时候就答应了要照顾他一生,但他死了,他扔下了这个单纯的孩子。

这是佛祖给他的劫。

为什么要在别人的身上报应不爽。

飞流,以及……那个人。

不消片刻,蔺晨和阿诚赶到了一殿,殿门轰隆一声推开,殿上诸人俱回首相望。

“蔺……”

“蔺…………”

一句蔺晨哥哥哽在喉间,一个端端正正的少年,红着眼,瑟缩着身体,泫然欲泣。

蔺晨的心一下子难过了。

一如初见。

噗的一声,小飞流飞奔上来冲进了蔺晨的怀里,撞的蔺晨后退了好多步才堪堪护住他们二人没摔倒,这一把入怀蔺晨可想了太多太多年,自从飞流认识了长苏以后可是再也没有过了。

飞流哭了起来,嘴里嘟嘟囔囔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能哇哇的哭,像望乡台的那些旧人。

一殿很安静,明楼阿诚站在一起,薄靳言和凌远对视一眼。

蔺晨温和地拍着飞流的背,柔声道,“小飞流,想不想你蔺晨哥哥呀……”

 

半响,蔺晨终于把飞流哄住了,那孩子虽收了哭,但还是有点一抽一抽的,看来是哭得狠了。
蔺晨凭空用修为凝成一碗饺子,放到飞流手里,小飞流高兴坏了,三下五除二就给吃完了。

吃完,一抹嘴,双手一伸,小飞流噘嘴道,“苏哥哥!”

蔺晨愣了愣,几百年不听飞流讲话了,竟有些听不懂了,问道,“苏哥哥怎么啦?”

飞流跺脚,“苏哥哥!”

蔺晨道,“你苏哥哥吃过啦!”

飞流不依不挠起来,“苏哥哥!!!”

蔺晨无奈,牵着他的手往殿中走去,对他说,“来别管你苏哥哥了,蔺晨哥哥给你介绍一点新的小伙伴,这个是你阿诚哥哥,他也可爱吃了你跟着他准能吃到好东西,上面那个是你明楼叔叔,叫叔叔。”

“咳——”

“还有这个。”蔺晨指了指薄靳言,“认识吧,带你来这的帅哥,叫薄哥哥,他就是面瘫了点,其实人还挺好的。”

“咳咳——”

“还有凌远哥哥,他老吃薄靳言哥哥的醋。”蔺晨冲着凌远跑了个媚眼,“一会他会给你喝一碗很好喝的汤,你要乘热喝了,不可凌远哥哥会生气的,他以前可凶啦,知道吗?”

“咳咳咳————”明楼再也听不下去了,“蔺晨!你听我说。”

“哎!啥事啊!”

“飞流不能轮回。”

“不轮就不轮呗。”蔺晨无所谓地一摆手,然后停住,惊道,“等一下,为什么?”

明楼看了一眼阿诚,阿诚看了一眼薄靳言。

薄靳言跨前一步,冷声道,“我在探查他记忆的时候发现,飞流少了一魂一魄。”

“什么——————————?!”

 

所有生灵,三魂七魄,与生俱来,分离魂魄乃是逆天而行。

少任何一魂一魄都将无法轮回,纵使强行轮回,也无法拥有常人的命数,

飞流缺失一魂灵爽,一魄灵慧。

他不能轮回。

 

**

 

紧急商议之后,蔺晨把飞流带回了黄泉村。

心念一动,蔺晨便把自己的破屋子给加出一间里屋,让飞流住了进去。

飞流第一次来到这么个地方有些不习惯,探头探脑的,蔺晨摸着他的脑袋说,“怎么?怕?要不要跟蔺晨哥哥一起睡啊。”

飞流一听,撅着个嘴扭过头,一屁股坐床上去了。

蔺晨也不逗他,转身道,“你先睡会,蔺晨哥哥这边有东西要忙,等结束了,就陪你到处去玩。”

飞流一听他要走,立刻跳起来拉住他衣袖,急问,“苏哥哥?”

蔺晨神色一黯,“苏哥哥不在,出去了,要很久才能回来。”

飞流头一歪,又问,“吉、吉婶?”

蔺晨无奈,“吉婶忙着呢,忙着做饭。”

“黎、黎……”

“黎纲啊?回江左盟去了,不在。”

“呃……呃……大铁桶!”

“大铁桶是谁啊?大铁桶……蒙挚啊?!他、他在宫里呢!好了好了别问了。”

“哥哥……水、水牛哥哥!”

“……”

蔺晨不说话了,他蹲下来,自下而上,看着飞流如百年前依旧清澈的眼睛。

“好飞流,乖飞流,别再问了。”

“你知道吗?记得一些大家都已经忘记了的事情,是很难过,很难过的。”

 

最终,蔺晨给了飞流一块玉佩,玉佩里有他两成的修为。

忘川水会冲刷所有徘徊灵魂的记忆,若非鬼差,没有人能在忘川旁逗留太久。

黄泉村的人,那些自愿留下不去轮回的人,或等爱人,或等仇人。

然而等到的,寥寥无几。

玉佩给了飞流之后,他变得平和了很多。他缺少的一魂灵爽和一魄灵慧皆是掌管智慧与沟通的魂魄,有了蔺晨的修为,飞流开始能够接触一些事情并作出反应,久而久之也能在忘川旁自由生活了。

他不再问苏哥哥去哪了,虽然以他的智力始终还是无法搞懂什么叫死了,他只知道苏哥哥不在,苏哥哥睡着了,苏哥哥在看书在忙在谈事,飞流只要等着就好。

蔺晨起初很高兴能把飞流捡回身边养着,可过了几年,他偷看了生死簿,发觉又快到景琰转世投胎的日子了,他不安起来,看飞流的心情也大不如前了。

他又躲去了望乡台,这一次他去得太久,惊动了天帝。

天帝震怒,他明令禁止任何一个无罪鬼犯上望乡台,蔺晨却一犯再犯,实不可恕。

蔺晨却笑了,笑得讽刺,笑得凄惨。

“得了,您别气了,我自己去佛祖那面壁领罚去了,回见了您。”

当着众目睽睽,蔺晨离了酆都,跪在了佛祖门前。

佛祖不想罚他,佛祖笑说,吾送你回去吧。

蔺晨却摇头,他说,“您收留我三年吧。”

佛祖问他,为什么。

蔺晨说,“这一次我不想看他过桥。”

佛祖问又他,为什么。

蔺晨说,“他找到长苏了,心愿既了,这一回他喝过孟婆汤,就会把一切都忘了。他忘了长苏,就等于彻底忘记了我。”

佛祖说,“蔺晨,你的劫还没有完。”

 

**

 

又一世,萧景琰死了。

这一世他姓方,叫方孟韦。他有一个很好的哥哥,兄弟二人都为国尽忠,哥哥是朝廷谋士,早些年因殚精竭虑而心枯而死,几年后他也战死在沙场。

方孟韦穿着一身戎装来地府审判的时候,像极了当年的萧景琰。

明楼又给他批了命书,许他轮回。

阿诚亲自把他送去了奈何桥头,路过十殿的时候,十殿空无一人——蔺晨不在,不在十殿,也不在黄泉村。

景琰穿着盔甲,正步凛然,走在轮回的队伍中,盔甲声清脆悦耳,是那样显眼。

有一个人看到了他,一个不该见到他的人看到了他。

飞流。

躺在蔺晨屋顶上打盹的飞流,一个翻身,看到了不远处队伍里的萧景琰,立刻弹起,扔掉口中叼着的狗尾巴草,一个轻功飞至桥头,大喊了一声,“水牛哥哥!”

彼时的萧景琰,已然喝过了孟婆汤,正一脸决绝要走上奈何桥,忽然被人抱住了披风,还听见一句什么水牛哥哥。

景琰纳闷地转身,只见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死死拽着自己,眼神焦急与欣喜对半,嘴里不断重复着。

“水牛哥哥!水牛哥哥!水牛哥哥!”

景琰心中一动,刚想开口,凌远过来把飞流拉开了。

这些年凌远也和飞流混挺熟了,他说话飞流多少还能听。

凌远心里也是捏了一把冷汗,脑中又把蔺晨给剐了几遍,才道,“小飞流,你认错人了,让这个哥哥走好吗?记得我教过你,这里的人都很忙,他们要去下一个地方。”

飞流一听,认错人了?立刻嘟起嘴,“没错,水牛!水牛哥哥!就是,就是!”

凌远赶紧叫来李睿和三牛,把飞流架住,自己则向景琰赔不是,“地府的孩子,冲撞了您,实在抱歉。奈何桥今日过桥的时辰就快过了,您请。”

景琰懵懂,脑子里却一直有一个声音嗡嗡在想,他没听见凌远说话,却直冲那个他根本一丁点都记不得的孩子,问道,“你认识我?”

“嗯!”飞流被一左一右驾着胳膊,用力点点头。

景琰欣喜,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跑过去,单膝跪地,抬眼虔诚向飞流问道,“你既认识我,那你认不认识,我在找的人?”

啪的一声,蔺晨手里的佛珠断了。

 

凌远挥退了李睿和韦三牛,让景琰和飞流在一旁好好叙话。

飞流想了很久,答不上来,嘟着嘴摇头。

景琰压低声音,嗓中带颤,“你仔细想一想,我记得这个人他骗过我,然后他走了,最后没有回来,他是谁,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

飞流扁扁嘴,继续摇头,拼命摇头,急道,“不、不懂。”

景琰心中焦急,几乎忘了他面前的是一个孩子,他拔高了声音,“一定有一个人,他可能死了,他可能死了才回不来,你好好想想!”

死……了……

飞流呆住了。

自他被带回冥府,便再也没有一个人在他面前提过死这个字,如今被景琰这般叩问,他想起来了,苏哥哥……死了,死在战场上,他看到过他的身体,不再呼吸,非常冰冷。

很多人都死了,很多一起从江左到金陵的人,一起从金陵到北方去的人,他们都死了,都不会说话了,不会陪自己玩了。

飞流哭了起来。

“死了?苏哥哥,死了!苏哥哥!死了!!”

凌远不忍,走过去将飞流抱进怀里。

景琰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他说,“是在下鲁莽了。”

凌远问道,“怎么了?”

“不是这个名字。”他说道,“我不该逼他的,我弄哭他了。但是……真的不是这个名字。”

凌远触动,说,“看来这个名字,除了你自己,谁也帮不了你了。”

景琰惨然一笑。

他右手向前,盖住左手,拇指挺翘,很是修长好看。他双手交叠,向前一推,弯腰低眉,深深一礼。

“多谢。”萧景琰说,“我自己去找吧,我会找到他。”

他走了。

 

奈何桥只有七步,戎装很快消失在桥头。

忽然,凌远怀中的孩子跳了起来,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惊天秘密,不顾一切地冲向桥头。

“蔺晨哥哥!蔺晨哥哥!——————”

凌远一把拉住了他,“飞流,飞流!听话!你不能去,你不能过桥!”

飞流眼睁睁看着水牛消失在桥头,急得手忙脚乱,他抓住凌远,眼神无比慌张,他指着桥头拼命跺脚,想让凌远明白他的意思,“蔺晨哥哥!蔺晨哥哥!”

凌远听懂了。

他问飞流,“你是说,景琰找的,是蔺晨?”

飞流没法回答他。

没有人能回答他。

回荡在这个上演过无数悲喜无数轮回的忘川河旁,三生石前,唯一的声音。

就是飞流那一声声,带着破碎爱意的。

“蔺晨哥哥!蔺晨哥哥!蔺晨哥哥!………………”

 

章六

 

十殿开。

蔺晨走进去。

自那日他被佛祖打入凡间,他便再也没有回来过十殿,六百六十多年的时间。

恍若一瞬一梦。

 

十殿里落了灰,脏兮兮的。

蔺晨摇着扇子走进去,一不小心扬了自己一头一脸的灰。脚下踩出一个一个深色的脚印,在灰扑扑的地面上,如同踏雪。

酆都冥府,其实是没有灰的,莫说灰尘,就是空气也没有,诸事万物,皆随心而动。

就像他蔺晨能用念想给自己在黄泉村盖一座房子,十殿也一样不过是他的投影。

那是心里的尘。

琅琊阁主蔺晨死去的那天开始,扬尘如落雪,一刻未停。

蔺晨心想,愿赌服输。

他一扬手,折扇扫过,卷起大风,一下子将十殿内所有的灰尘都吹了起来,聚在空中,就像漠北沙漠中杀人无形的沙尘暴。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那灰尘风暴里苦苦支撑的十殿之主想起那日他在沙漠上追击大渝的首领,把他逼入绝境,眼看就要功臣身退,却迎来了这样一场尘暴。

漫天昏暗,无亘无垠,遮天蔽日,他逃不出去。

扬尘灌入鼻腔,如同现在一般,无止尽的咳嗽让他咳弯了腰,咳到泪流满面。

 

“结束了。”

他这么对自己说道。

 

**

 

蔺晨去一殿把十殿的事给交接了回来,一踏进一殿就看到阿诚在给明楼按摩太阳穴,他看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转头往外冲的时候撞见了明台,蔺晨努努嘴,明台伸头一看,也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赶紧拉着蔺晨往外跑,结果不小心撞见了明镜,又挨了一顿数落。

阿诚把十丈高的文书交换给蔺晨,蔺晨大呼不可能,他明明去佛祖那才三年,怎么文书比他三十年批的还多。

明楼在他身后拍桌道,“你看看你写几个字再看看阿诚写的,你好意思吗?”

蔺晨哎了一声,“挺不好意思的,那要不让阿诚顶了我的位置,反正天帝看我不爽很久了。”

明楼怒,“你……!”

“好了——————————”阿诚拖长声音打断了自家尊上,蔺晨哈哈大笑,伸手捏了一把阿诚的小脸,高高兴兴走了。

明楼死瞪着阿诚,阿诚却笑弯了双眼,在蔺晨身后,对着大哥用嘴型夸张地说了一句无声的安抚。

“好~~啦~~~~”

 

蔺晨把成堆的命书全丢给手下了,自己轻轻松松跑去黄泉村,把小心肝飞流接回十殿。

临走之前,蔺晨在这间他住了六百多年的破茅草房子里转悠,满是舍不得,要知道这房间里可是有无数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全都是人界失传的孤品,什么宋徽宗的字,顾恺之的洛神赋,还有蔺晨最喜欢的韩滉画的五牛图,全堆在屋子里,压在上面的是蔺晨这些年自己或描摹或创作的画,剑谱和琴谱,水平参差不齐,还有些别的什么东西,他都记不清了,之前从人界顺手就带回来的,千头万绪。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一样都不带走,毕竟他不知道往哪挂,要是挂在十殿审案的大堂里……阎王殿里一副明晃晃的五牛图……明楼怕是会一怒之下一把火全烧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他们,便退出来,把门稳稳地扣上,走到院子里,看着满院活蹦乱跳的白鸽还有些舍不得。

“辛苦啦!”他一边说道,一边挥袖如风,把所有鸽子都收得干干净净。

忽然,飞流叫了起来。

“鸽子?!!鸽、子、?!”

飞流从房顶上跳下来,抱着蔺晨的胳膊,急得跳脚,指着那些空空荡荡的鸟笼嚷道,“鸽子!给我!”

蔺晨奇道,“小飞流,你不是最讨厌我的鸽子了嘛?”

“不讨厌!”飞流扬起下巴,“好吃!”

“…………”蔺晨崩溃了,“从前便算了,那还是实打实的肉,这些鸽子不能吃,是蔺晨哥哥几千年的修为啊,修为要是没了,这阎王宝座可坐不稳,会被小鬼拉下来哒!那就不能照顾小飞流了。”

飞流听着,努力想了想,实在没听懂,头一歪,煞是可怜的模样立刻就演了个十成十,“鸽子!”

蔺晨无奈,左手一转,又化出一只鸽子,交到了飞流手上,“拿好咯!就一只!给你玩,听着,不许吃!它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学你苏哥哥关你小黑屋!”

飞流被凶了,委屈地把鸽子一把抱进怀里,眼巴巴地看着蔺晨。

“不许哭!”

“唔……”

“不许哭听到没有!”

“唔唔…………”

“你要是哭我就跟你一起哭!看谁厉害!”

“呜哇…………”一个没忍住,飞流还是哭了,因为他后知后觉,听到了苏哥哥三个字。

“你大爷的!”蔺晨吼道,“凌远!!!凌远!!!有没有孟婆汤给这个傻孩子喝一碗!!”

 

地府恢复了平静,六百多年了,从未如此平静。

时间慢慢向前走动。

蔺晨不翘班了,天帝不来找他茬了,没有人动不动就被贬了,十殿阎王都回归其位了,再也没有漫天的鸽子来往于十殿与忘川了。

李熏然抱怨道,总觉得少了什么。

蔺晨回答他,没有少,而是那时的地方,多了太多原本不该存在的东西。

熏然问是什么?蔺晨却说,“熏然美人给我抱一个就告诉你~”

然后蔺晨就被阿诚用一叠文书打了头。

“哎哟——”蔺晨叫道,“阿诚你是真听明楼的话呀,说打就打啊。咦,这是啥。”

“你要审的人。”阿诚严肃道,“赶紧的,人都在你十殿外候着了,别在这烦熏然,一会凌远就来了。”

“切。”蔺晨撇嘴,“我怕他?”

阿诚却道,“你不怕?我们地府谁不怕他。”

蔺晨想了想,点点头,“也是,可怕。”

熏然眨巴眨巴眼,“啊?你们说谁呢?凌远有什么可怕的。”

蔺晨拿同情的眼神看着熏然,“你不知道,凌远以前可凶残了。”

熏然歪着头想象了一下,实在是不能把这个温润如玉的人和凶残两个字连在一起,一时有点不高兴了,阿诚敏锐地看到了他向下的嘴角,连忙说,“你听蔺晨瞎说,他那嘴也能信,忘川水都能沸腾。走了熏然,我找你和薄靳言有点事要说,关于汪曼春的。”

熏然听到这个恶鬼汪曼春的名字一下子来劲了,很快忘了蔺晨的话,和阿诚一前一后地走了。

蔺晨皱皱鼻子,捧着一堆文书认命般地往十殿走去,一边走一边浏览起来,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突然,他停下步子。

手里的命书如雪花一般,纷纷扬扬地落了地。

蔺晨站在那里,脸上的血色退得干干净净,他手上最后的那封命书上,端端正正写着一个名字。

萧靖。

六道轮回,日月不息。

萧景琰死后,第二十一次轮回,结束了。

 

**

 

“凌远啊!”

“孟婆侍者参见轮转王。”

“哎呀怎么那么见外,好说好说,你们今天,还缺洗碗的人吗?”

“缺啊,就算昨天不缺,明天不缺,今天也肯定是缺的。”

“为什么呀?”

“因为你要来呀,蔺晨尊上。”

 

**

 

在十殿外候了许久的萧景琰,最终从鬼差手中拿到了自己的命书。

那命书一入手,便发出强光,嵌入了自己的灵体之中,无影无踪了。

景琰看着紧锁着的厚重殿门,总觉得有些奇怪,总觉得门后应该有一些自己在意的东西,然而鬼差没有给他们停留的时间,就将他们压往下一处了。

景琰想起来接自己的黑白无常,那对黑白无常长得很出众,一男一女,仿佛还是一对,男的那个很活泼,话很多,一点都不像阴森恐怖的无常鬼,女的那个性子冷一点,但看她搭档的眼神却充满了无限柔情。

那男的黑无常说,“你记住啊,你一会去投胎之前啊,可得多看两眼奈何桥,忘川边上可美了,几十年死一次才能看一回,不多看两眼亏的慌。”

白无常说,“你别理他,奈何桥前面肯定排队,等排到了早看腻了!你就排着吧。”

景琰懵懵懂懂,也不知什么意思,直到他随着鬼差走到一处豁然开朗的地方,远远的,他看见一座桥,一条河,他才全都懂了。

那是一幕足以让人流连的景色,忘川水晶莹透彻波光粼粼,水面上一座孤桥,桥上形形色色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彼岸,是开到荼靡的无叶红花,如鲜血,如玫瑰,摇曳,浮动,一株连着一株,就像一片红色的海。

三生石上空无一字,石旁是三两只帐篷,一口大锅,锅外蜿蜒着一条长长的队伍,人声鼎沸,又静谧无声。

景琰忽然很想问那个人一个问题。

“这是我们能看到的,唯一一片,相同的景色吗?”

 

投胎的队伍慢慢在往前走着,景琰排在其中,往桥头慢慢靠近。

又一身下阶鬼差造型的蔺晨在河边洗着碗,隔着几个帐篷一口锅,谁都不能把谁看得很明了。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景琰走了过来,李睿端给他一碗汤,景琰不多言,依旧有礼貌地谢了谢,右手接过,左袖掩住汤碗,仰头便要喝。

噗噗噗噗噗——

倏然之间,天空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一只白鸽飞了过去,从忘川上游往下游的黄泉村飞了过去。

蔺晨一看,是自己的鸽子,心下纳闷飞流是不是又玩丢了鸽子,正想着,没成想身后的景琰,已经打翻了手里的汤水。

滚烫的孟婆汤翻在手上,他不觉得疼,萧景琰看着远去的鸽子,心密密麻麻地疼了起来。

他不顾一切,冲出了队伍。

景琰瞪直双眼,仰头看着天,双手盲目地拨开凌乱的人群,跌跌撞撞的往外走去,偶尔被人绊了一下,居然完全顾不上回头,横冲直撞地,他跑了起来。

“你!回来——你不能去那里!”

有鬼差在后面叫他,但他们却拦不住他,景琰如同失了心,一瞬间天地就只剩下一个去处。

他向黄泉村狂奔而去,他要找到那只鸽子。

蔺晨完全呆住了。

乓乓乓,他手中整整五只汤碗砸了满地,碎片飞溅,竟划破了他的手背,无血的阎王流出血来,像珍珠,像泪泣。

 

萧景琰跟着鸽子飞行的轨迹,找到了忘川下游的小村落。

鸽子已经不见了,但村落只有那么七八户人家,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座破败的,锁着门的茅草屋。

咕咕,咕咕。

落在地上的鸽子,踏着一字步,耸着脖子,闲庭自若地走了出来,徘徊在茅草屋的散步,找着地方是否还有些没吃掉的玉米粒。

他想起,景琰想起,一把抛向空中的玉米粒,像马蹄扬尘,是那个人在喂鸽子。

他悍然不顾,一掌劈开了门扉上的锁,推门走了进去。

“咳咳咳,咳咳咳——”

屋内的扬尘呛到了他,景琰用手肘护着口鼻,冲了进去。屋内空无一人,除了那些字画和琴棋在自顾自地附庸风雅,什么都没有。

墙上,有一副五牛图,景琰看不懂是出自谁手,只觉画得栩栩如生,十分难得。

画的下面有三首跋,与画连在一起,景琰定睛一看,都是久远到他不认识的人。

他细细读来,一字一句,然而那些草书写的恣意,竟艰涩难懂。

他站不住了,就坐到了地上,依靠着一张破烂的太师椅的椅腿,一行一行,他看到了一行字。

那字,那笔锋,那力道,他认得。

“牛气冲天,类卿,遂存之。”

那行字这么写道。

 

蔺晨赶到的时候,萧景琰正坐在那里,泣不成声。

 

他的房间已经完全变了样。

他原本收拾在一起的画被随意的展开,扔在地上,原本还算干净的房间如今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蔺晨看过去,发现那些都是自己这些年随意摆弄的习诗和画作。

有一句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那一年,萧景琰封太子,求贤若渴,蔺晨抢着要给他写一封告天下诏书,写完了太子却不用,说太不正经。那诏书的第一句,便是这十六个字。

还有一幅画。

是梅花。

那一年,他在堂内议事,蔺晨躲在东宫的横梁上偷懒,原本想画他,可落笔却画了一幅梅花,景琰问他为何,他说因为像,不因为高洁,不因为傲霜斗雪,因为寂寞。

还有……一张药方。

蛇毒液,毒蝎粉,断肠草,夹竹桃……冰续草。

是那一年,是冰续丹的药方。

所有的一切,所有字画古玩,所有琴棋书剑,都被扫到了地上,狼狈得,如同狂风过境。

而萧景琰,身处其中,无措得像一个孩子。

 

“景琰……”

蔺晨叫他。

萧景琰一下子站起来,扑向他,他抱着蔺晨的剑,毫不犹豫地抽了出来,一剑雷霆万钧地当头批下,蔺晨堪堪躲过。

他们打了起来,沉默地缠斗着,剑过风啸,景琰招招都是杀招,蔺晨处处都是破绽。

蔺晨看着景琰的脸,看他干涸在皮肤上的泪,心痛难当,倏然身体一停,景琰一剑刺来,再无可避。

剑如血肉,没有生死高高在上的十殿阎王,忽然感到了一阵钻心刮骨的痛。

景琰执着剑,落泪。

蔺晨心一慌,立刻将剑从左肩拔出,跑上去抱住景琰,擦去他脸上的泪珠,“景琰别哭,是我不好。”

景琰却说,“我姓萧,萧靖。”

蔺晨一愣,连忙说,“对对,靖美人,你别哭了。”

景琰一下甩开他,扔了手中长剑,“对不起,是萧某鲁莽,告辞了。”

“别别!”蔺晨拦住他,饶是他聪明一世,却实在想不出要说什么,只能说,“别走。”

景琰收了哭,眼睛还有些红,冷冷问他,“你是谁?”

“呃……”

“我呢?我是谁?”景琰的问句,一句比一句冰冷,“我想找一个人,我却不记得他的样貌,不记得他的名字。”

“我知道……”

“我只觉得他活着,活在天地人世间逍遥。”

“……”

“我可以找不到他,只盼着他一如他期望的自在无物。”

“…………景琰。”

“他应该骗过我,负我一诺。”

“是。”

“他放浪不羁,行事疏狂。”

“是……”

“他折扇不离,嬉笑怒骂。”

“……是”

“那么敢问先生,可知我所求何人?”

“……以前不知,以后不敢或忘。”

 

上穷碧落,下及黄泉。

人,鬼,神,魔。

三界,六道,轮回,长生。

无处不劫难,无处不心安。

 

自十殿轮转王落入凡尘,整整七百年后。

佛祖转动一百零八颗佛珠。

他说,“劫已渡,可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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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两件事情:

1、景琰轮回了21次,平均年龄30左右,再加上最初蔺晨那一世的30多岁,所以正好七百年,对我凑的……

2、蔺靖不会杀青,嫌结局不够甜的,凌李故事开始了,会先交代一下他们接下去干什么,然后所有人的虐狗结局都在最后楼诚的大故事篇章里,会让他们长相厮守的。我今天实在写不动了……


天亮,早安。

回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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