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岚暴雨的相遇

好好生活,皆如所愿。

【楼诚/蔺靖/凌李】《十殿生》之《梦里不知心已远》 (章八·完结)

  • 3点,我8点起来上班,牛逼死我了……(大写的躺平


  • 照旧,看过前面的拉到最后。


序章:点这里

第一个故事:点这里

蔺靖的故事:再点这里

或者点 十殿生tag 自己搜。





【十殿生】之【梦里不知心已远】

 

章一

 

佛祖要远游。

明楼去送送他,佛祖咯咯笑,笑得开怀,问他,那家伙消停了吗。

明楼袖一甩,眼一翻,一叹气,“没呢,还闹着。”

佛祖把手中的长拐杖敲得哐当响,“闹吧,热闹。”

明楼却躬身,严肃道,“明楼愚钝。”

佛祖向天边远眺,“明楼啊。”

“明楼在。”

“天帝罚蔺晨,罚的是他疏狂不羁散漫懒惰,但在吾眼中,他之勤勉仅次于你,不逊他人。”

“是。”

“吾罚的,是……”

“但闻其详。”

佛祖不说话了,映着余晖,天边隐隐飘来一架云彩,许是天帝的座驾。佛祖看了一眼,便问明楼,“还记得李熏然为何留在地府?”

明楼说,“为求公平二字。”

佛祖欣慰点头,“明楼啊,照顾好凌远和熏然,他们都是好孩子。”

明楼不解。

但佛祖走了。

 

以前的明楼经常想,若是佛祖每次都能把话说明白了,也许就不会有之后那么多爱恨纠葛。

以后的明楼经常想,还好佛祖每次都没把话说明白,因为只有经历了爱恨纠葛的他们,才懂得,在这幽森地府和无尽岁月中,行走的意义。

 

**

 

蔺晨带着萧景琰跪在明楼殿外的时候有一种拜堂成亲的错觉。

他拿小指去勾景琰的小指,一下,两下,三下没勾到,清脆一声啪,被打红了手背。

阿诚来开门的时候看到蔺晨撅着个嘴,嘴上都能挂油瓶了,心里有一种强烈地冲动就是把门关上,只可惜蔺晨看到了他,几百年的习惯下意识地就从嘴里溜了出来。

“阿诚小美人~~~”

咔哒一声。

阿诚仿佛听到空气凝结的声音。

阿诚笑,转身对明楼说,“十殿有救了。”

 

明楼坐在高位上问台阶下的两人,“商量出什么结果了吗?你打算怎么让他留在地府,什么职位?”

萧景琰脸一白,一红,白的时候像雪,红的时候像血。

蔺晨凝重道,“商量好了!”

随即,他又拉着景琰跪下了,慎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头,明楼七百年多没见过他行如此大礼了,他一下子紧张起来,心里琢磨着莫非蔺晨打算辞了这轮转王的位置随景琰去轮回?这可不好办。

没成想,磕完头的蔺晨,长发一甩,痞笑道。

“我们吵了三天没结果,于是决定就现在黄泉村住下了,先赖着呗~~~~~~~~~!”

啪。

一支判官笔被折断了。

明楼气得手抖,袖子一挥,折成两段的判官笔直飞向蔺晨的大头。

“我打断你的腿!!!”

 

**

 

几天前,终于把发飙的景琰安抚好的蔺晨,关上门,和景琰俩人在黄泉村的家里腻腻歪歪。

心念之间便能左右地府构造的阎王在屋子里横空造了一个厨房,他窝进去,脱下外袍,折起袖管,开始上天入地地给景琰做饭,而景琰则在外屋给他收拾东西——那一地的书画琴棋,被他弄得乱七八糟,总要归归整齐。

景琰一边收拾一边脸又红了,谁知蔺晨的画作里竟夹着数十张景琰的肖像画,有的骑马有的练剑,还有几张衣衫半解,景琰自己都没有见过自己这般模样。

他咬着牙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倚在门框上看蔺晨做饭,他隐约想起原本他也这样等过他。

原本的倚门,是风烛残年中绝望的倚闾之望。

而如今的倚门,是心愿既了后的身轻如燕。

他笑笑,无声地骂了一句,“傻瓜。”

也不知骂得是谁。

很快饭做好了,景琰夹了一筷子发现还挺好吃,就是饭菜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味道。

景琰问,“地府阎王,为什么会做菜?”

蔺晨打起哈哈,“兴趣爱好。”

景琰哦了一声,又吃了两口,结果咀嚼久了,脸色一变,摔了筷子。

“说实话。”

蔺晨握住他的手要往他嘴里送饭,“你不是看着我做的嘛,别想那么多,吃就行了。”

景琰紧闭双唇,撇过了头。

蔺晨一看瞒不过去,唉声叹气,“好吧好吧,我说。这……大家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哪还需吃饭,但本王好歹是堂堂十殿阎王之一,心念流转,想什么就有什么,也算是我做的饭,不是么?”

“所以这顿饭是你的?”

“……我的修为。”

景琰睁大眼,倒吸一口气。

蔺晨顺着这个话头,终于扯到了正事上,“景琰,区区五成修为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空气凝结了。

萧景琰抬眉,定睛。

“我不要你的修为。”他说,“我以为你会让我自己选。”

蔺晨愣住了。

蔺晨想,七百年,他一点没变。

 

很久以后,蔺晨紧紧抱着景琰,不住地道歉,心里扭成一段麻花。

他凄凉地嘲弄自己,“真是太久没当人,不会做人了。”

景琰被逗笑,捏了他一把,“赶紧收了你的饭菜。”

蔺晨轻轻哦了一声,收了,问,“那你不饿吗?”

景琰道,“都是鬼身,哪里会饿。”

蔺晨嘟囔道,“是我傻了。”

景琰道,“先生,是你关心则乱。”

蔺晨高兴道,“你叫我什么?”

景琰瞪了他一眼。

蔺晨小心翼翼又问,“那你会留在地府吗?”

景琰皱眉,又瞪了他一眼。

“关心则乱。”

景琰指指他,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哈哈大笑,仿佛留下这个决定并不需要任何的思考,他一派轻松地说,“我可以做些什么?那日我看熏然和薄靳言,灵魂摆渡人,四处惩恶扬善,抓捕厉鬼,倒是不错。”

蔺晨如临大敌,一拍桌子,“你别想!我死也不会让你当灵魂摆渡人的,你要知道灵魂摆渡人可是我们地府第一高危职业,受伤那可是家常便饭,况且,灵魂摆渡人虽领的是皇粮,但顶多算个编外人员,算不得是正规编制的公务员,寿命是不同的……”

景琰一听,倒觉得新鲜,“那孟婆侍者呢?凌远好像有让我去的意思。”

蔺晨脸色一变,低低道,“那更不行了,所有的孟婆侍者……其实都是罪者,他们……”

景琰见蔺晨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心一急,“你刚说了让我自己选的!”

蔺晨摆手,“不是不是,这样,祖宗,你听我把我们这三界六道与你说说清楚,你再来决定,如何呀?”

 

在蔺晨的叙述中,将这个广阔的天地细细描绘。

这世间,人鬼神魔,四种截然不同的种族。

人类,自不必多说。魔,是一种全然单独的种族,他们生活在人类世界的镜像彼岸,与人神素无来往,曾有一些人鬼神在魔界与人界的交汇处选择堕入魔道,那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魔的死亡从来只有灰飞烟灭这一种,不可轮回。

鬼,指的是一切肉体生命死亡时的灵体状态,是以这世间并没有所谓的妖,一切妖都是经修炼后摆脱地府轮回的具有修为的鬼。

而神,分两类。人们常说神仙神仙,神和仙其实是拥有相同神格的灵体,只是古来有之的北成为神,经修炼和造化拥有神格的被称为仙。

是以,盘古、女娃和佛祖都是神,而天帝、天后等天界众人,包括十殿阎罗都是仙。

然而,在地府,只有十殿阎罗、十殿判官和所有黑白无常是仙,其余诸人如鬼差、灵魂摆渡人和孟婆侍者都算是鬼,正因为是鬼才叫鬼差,不然就叫仙差了。

人要超升为仙,其路途艰险,困难重重。首先一点便是修行,在人间,行善便是修行,故而地府审判之时,一殿秦广王断善恶,审修为,旁人几世积累方能在某一世做到善大于恶,超升为胜。

萧景琰原本有那么一次机会,他错过了。

超升后,可入天庭可入地府,然地府最下品的仙乃是黑白无常,再之判官,再之阎王。

原本地府是没有鬼差的,只行到了某一日,流连人界的鬼魂太多造成两界混乱,这才有了灵魂摆渡人,因为他们需来往人界与地府,常与凡人打交道并隐藏其中以方便找出更多的徘徊灵体,故而他们是介于人与鬼之间的存在。

至于其余鬼差和侍者,来历各异,有一些是地狱都无法审判的恶鬼,有一些是自愿徘徊的魂魄,原则上他们只能呆在地府,除了冥界酆都,他们哪里都不能去。

 

蔺晨一口气,洋洋洒洒,说了半宿。

景琰如同好奇宝宝一般听着,时不时思索,时不时恍然大悟。

“所以,你明白吗……”蔺晨叹了口气,“你萧靖这一世,善恶对半,你的命书是我亲自批的,如若你不去轮回,毫无修为的你也不能当黑白无常。”

景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蔺晨轻抚他的脸,“你也可以像于曼丽那样。她接受了明台三千年的判官修为,一跃成为黑白无常。还有明诚,他来地府时可是只有十岁,修为丁点全无,甚至阳寿未尽,是明楼甘愿受神罚,擅改生死簿,给了他五千年的修为才让他当上判官。”他轻轻说道,“我原本,也想效仿明楼来着,但我忘了,你不是一个孩子。”

蔺晨说的真切,景琰握住他抚在自己脸上的手,“没事。看来我只有灵魂摆渡人一条路可选?”

“不,景琰。”蔺晨摇头,“别选,仙鬼殊途,别选。”

景琰皱眉,“那……”

蔺晨压住他的嘴唇,慢慢说道,“还有最后一个办法,最后一个。等时机成熟,我告诉你。”

景琰歪着头看他。

蔺晨伸出一根笑手指,递过去,“你信我。”

 

那晚过后,景琰和从十殿抱着一床被子过来可怜巴巴站在茅草屋门口的蔺晨,又一次在黄泉村住下了。

小飞流也迁了过来,漫天的鸽子又一次扑腾扑腾飞上了天。

天帝气得没了脾气,地府众人见怪不怪。

只有李熏然生活又燃起了新的,吃鸽子的希望。

蔺晨把一块玉佩交给景琰,景琰睨了一眼,把玉佩扔回他怀里。

蔺晨赔笑说,“你是怎么发现的?”

景琰说,“跟你的鸽子一个味道,臭烘烘的。”

蔺晨转而苦笑,“这才两成修为,和我给飞流的那块一模一样。你真的得带着,不然忘川水会冲刷你的记忆,你很快就痴呆啦!”

景琰却冷道,“鸽子,一成。飞流,两成,我,两成。尊上,你还剩几成修为来坐稳你的十殿主座?”

蔺晨大骂,“你大爷的!究竟是谁这么不长眼告诉你那么多事情!阿诚还是明台?!”

萧景琰耸耸肩,转身走了。

蔺晨转念一笑,又乐滋滋扑上去,“不管了,还是景琰疼我。”

萧景琰唉声叹气了好一会。

他想了想,认命地说。

“我只是觉得,萧靖已死,前尘陌路,这一世的记忆被冲刷走也无甚可惜。至于其他的事……饮孟婆汤都忘不了,忘川水又能奈我何。”

 

**

 

李熏然和薄靳言刚完成了一个超大型的任务回到地府,就听说蔺晨和景琰那纠葛七百年的故事终于写完结局了。

熏然兴冲冲来到奈何桥头,果不其然看到漫天的鸽子又飞了起来,他兴奋地拉着凌远说要去拜访景琰,看看能不能趁乱偷一两只鸽子。

凌远正在给熏然把脉,好不容易把完,扭头一看薄靳言脸色倒不太好,一问之下才知道是旧疾复发。

凌远低头给薄靳言写了一个药方,薄大教授接过看也没看就揣怀里了。这一幕熏然却看得毛骨悚然,压低了声音问凌远,“凌远哥~你这次给我师哥的药,不会,还像上次那么苦吧?”

凌远阿了一声,气不打一处来,佯怒道,“你想什么呢!”

熏然嘿嘿一笑,一手一个拉上薄靳言和凌远,“走,去看看蔺晨,听说他那一下子多了两个人我都没见过,走吧走吧!”

凌远无奈笑笑,薄靳言一脸苦瓜色,碍于旧伤在身也动弹不得。

这三人冲进蔺晨的茅草屋时,蔺晨正在手把手教景琰练字,门刚被踹开,景琰就吓得扔掉了笔,甩了蔺晨一脸墨。

李熏然哈哈大笑,忙不迭地和景琰攀谈起来。

不一会还不见飞流,熏然就问了一句,蔺晨随即高喊,“小飞流,吃饺子了!”

只听咕咚咕咚两声,从屋顶上连滚带飞跳下一人,轻盈地落在门口,一转身一个灿烂若阳的笑容,“饺子!饺……子……”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原本乐开了花的飞流在看到屋内李熏然的那一瞬脸色剧变,双脚一软,如同惊涛骇浪拍在眼前,飞流摔在了地上。

他惊惶地后退,手脚并用,一边挣扎一边痛苦地叫喊,“不,不要过来,不要……不要啊!!”

蔺晨第一个发现不对劲,飞身屋外,要叫飞流抱起来,没想到飞流挣扎之下力气极大,竟把蔺晨也推开好远。

众人这才发现事情严重,赶忙一个个来到屋外,景琰和蔺晨一左一右想要把飞流扶起来,飞流看到来人,忽然一下子崩溃,通红的眼眶落下眼泪,抓住蔺晨的双臂一个劲地抽搐,嘴中错乱地喊着,“苏哥哥,苏哥哥,蔺晨,蔺晨哥哥……带我走,我不要,我不要见到他,救命,救我,苏哥哥!!…………”

从未见过飞流如此癫狂的蔺晨也混乱了,然而他很快明白过来,不确定地问道,“飞流,乖飞流你告诉蔺晨哥哥,你是不是看到欺负你的人了?”

飞流却回答不了,哭道,“飞流,飞流……浪流……黄雀……南星……都,都,都死了,苏,苏哥哥!救我……”

蔺晨心中一凛,与凌远对视了一眼,“这些人,是他以前在杀手组织的伙伴。”

凌远七窍玲珑,立刻明白过来。李熏然却不解,往前一步想要问蔺晨,“怎么回——”

“你不要过来!”蔺晨急道,“熏然,退后!”

熏然大惊,手足无措,“怎、怎么了?!”

凌远当机立断,把熏然带走,临走前招呼了一声,“薄兄。”

薄靳言点点头,“明白。”

凌远拉着李熏然走了,三步一回头,只见蔺晨已经把飞流抱在怀里,慢慢走近屋子里了。

熏然依旧满头不解,心里还有点委屈,“凌远,那个孩子,他怕我吗?可我只是刚从人界回来,才第一次见,我做了什么?”

凌远没说话,不顾一切地向前走,也是千头万绪。

熏然急了,一个箭步冲上去拦住凌远,“别走,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凌远叹口气,“熏然,现在只是猜测,你耐心等一下薄靳言的记忆提取,好吗?”

熏然倔道,“不,你一定知道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凌远扶着额头,闭上眼,左手牵过熏然的手捏在掌中。

“熏然。”他疲惫地说,“飞流曾被人生离一魂一魄,故而心智不全。他死里逃生被蔺晨捡回去养大,自那之后一帆风顺,所以他会怕的,一定只有那个生离他魂魄的人。”

熏然歪着头想,“没错啊,可关我什么事呢,我又不是……”

李熏然说不下去了。

他脸上色血色也在那一瞬间退得干干净净,与当时的飞流竟如出一辙。

“我……我的身上……”

 

凌远抱住他,轻轻说道。

“你的灵魂里,还有谢晗的味道。”

 

章二

 

九百七十多年前,人界发生了一桩大事。

在江南某一县城,突发了众多生灵离奇死亡后魂魄失踪的怪事。

虽说人界常有死后找不到黄泉路便徘徊人间的地缚灵,但如此大规模的灵魂消失却是十分罕见的,明楼派了黑白无常之首——毒蜂王天风去查,毒蜂带领一些灵魂摆渡人查了三四年居然毫无进展。只因地府并不能干涉阳间秩序,每每黑白无常按着生死簿的时辰赶到阳间,居然都只能见到一具冰冷的尸体,其灵魂早已不见踪影。

地府有一条规矩,所有阎王判官,不得轻易翻阅未死之人的生死簿,只因翻阅了也没用,不论生死簿上无论记载了此人今后为善或为恶,纵使罪大恶极,冥府都不得横加干预。然而灵魂失踪一案耸人听闻,想来一定和当地活着的某个人有关,明楼思虑再三,竟想冒险去翻动一些活人的生死簿。

就在这个时候,李熏然来到了地府。

他死了,竟比生死簿所载,早了七年。

 

李熏然那一世,生前便是江南县城的一个捕快,其父是多年的总捕头,子承父业,熏然从小就立志当一个好捕快,行侠仗义。

他二十七岁那边,县里开始有人离奇死亡失踪,他竟与地府一样追查了三四年,终于被他锁定了一个嫌疑犯——城内思涵堂的教书先生谢晗。

这谢晗有不少古怪,原本二十几岁的时候谦逊儒雅彬彬有礼,私塾教的也不错,三十那年他第三次进京赶考,落榜回来之后性情大变,过起了深入简出的生活,乡亲们原本觉得他是落榜受了刺激也没在意,直到发生了人口失踪案,李熏然才把视线转向了他,没想到熏然大胆,孤身潜入私塾,竟被谢晗活捉,囚禁了。

熏然站在明楼殿上回忆那一段经历时,瑟瑟发抖,满是痛苦。他说他被囚禁之后,虽无肉体上的太多疼痛,却惊恐地发现自己飘在半空,而眼前看到自己的身体同时好端端地躺在床上,他拼命跑,却跑不出屋子,墙壁上贴满了他看不懂的符咒,一碰到就钻心刮骨地疼。谢晗站在屋里,他想冲上去与之搏斗,却丝毫碰不到他,谢晗也不看他,仿佛对她视若无睹。最后,那人取了桌上一瓶清澈的液体滴入眼睛,才看到了熏然,与之对话。

再然后他的记忆变得很模糊,如同灵魂撕裂般的痛楚影响了他所有的感官,他唯一能支撑自己清醒的念头就是逃,他不断挣扎,不断挣扎,最后仿佛听到熊熊烈火的声音,他就逃脱了。

可他死了,他清楚地知道。他飘荡在荒野和深林之中,直到偶遇了毒蜂王天风,才被带回了地府。

明楼深深皱眉,看向王天风,“你遇到他离体的魂魄,为何不找到他的身体?生死簿上他阳寿未尽,为何带他回来?”

王天风一向不甩明楼,冷哼一声,“去了,找了,谢晗的私塾走水了,什么都烧干净了,哪还来的身体让他回去。”

熏然方知自己存活无望,一阵头晕眼花之后晕了过去。

明楼满心愧疚,走到堂下将他抱起来,可灵魂入手的感觉让他吃惊,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王天风。

毒蜂叹了口气,无奈地说,“灵魂撕裂,魂魄分离,虽未成,却也治不好了。”

明楼一顿,气声问道,“那些消失的人?”

毒蜂说,“怕是找不回来了。”

 

明楼把李熏然安置在忘川旁。

酆都最懂医术的蔺晨不在,逍遥人间去了,气得明楼只得叫来了凌远。

是以李熏然再睁开眼,模模糊糊的,就只看到了凌远的背影。

那是一间简单的平房,青砖白墙,处处柔和,像是在人间的房子。李熏然一下子恍惚了,他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冗长可怖的梦,梦醒了,该去衙门了。

头很疼,也许是喝酒喝上了头,又或者是抓贼时受了内伤,他不记得了。眼前的背影忙忙碌碌,捣药,煎药,熏然隐隐觉得自己被照顾了。

李熏然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大夫,然而话出口中,支离破碎。

他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死了。

一种莫大的恐惧和委屈袭上心头,当凌远转过身,便只看到了一个坚强的人,在石床上孤孤单单,憋红了眼角,不肯哭,不肯伤心,不肯脆弱又不知所措的样子。

疼痛从凌远的左胸开始蔓延,他伸手揉了一揉,不一会,那种疼痛才随着那些丑陋的纵横遍布的伤疤一起褪去消失不见。

“我不是大夫。”凌远说,“但你魂魄上的伤已经愈合了,虽然撕裂处的印记我无能为力,但至少可以重入轮回了。”

熏然撑起上身,咬牙问道,“谢晗呢?”

凌远说,“我不知道。”

李熏然泄了气,深深闭上眼。

凌远问,“你还想睡吗?”

熏然摇了摇头。

凌远说,“你一生,仗义疏财,正气凛然,是个好人。下一世定当富贵荣华福泽绵长,我陪你去过桥吧。”

 

凌远的住处在忘川的上游,屋外有一个瀑布,水流湍急却鸦雀无声。

李熏然如痴如醉地看着那景色,忘川水静谧无声,如坠九天,风华无双。彼岸红花绚烂,摇曳似海。

从这里走去奈何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凌远每日都走,虽清冷却熟悉,李熏然却看着那条羊肠小道,怀着对地府的自然恐惧,迈不开步子。

凌远微笑看着他,想去牵他,却被耿直的捕快甩开。凌远安慰他说投胎不可怕,熏然说自然不可怕,我差一点魂飞魄散,我没什么怕的。

凌远点头称是,往前走去,一回头看到李熏然还犹犹豫豫,便伸出手。熏然想了一想,伸手拉住他的袖子,跟上了。

一前一后,凌远护着他,往奈何桥走去。

明楼和王天风在奈何桥边等着他,熏然的命书还没有批,明楼需在他面前,把审判的结果告诉他。

凌远把人带到,躬身褪去,李熏然一人孤孤单单站在十殿之主秦广王面前,无悲无喜地听着自己下一世的命运。

明楼说,他一生,救死者三,扶贫者三十,仗不义者十,惩大恶者十七。桩桩件件历历在目,后世添寿二十七,赐妻三,儿女五,仕途四十年,至二品官,阖家幸福一生顺遂。

判官笔挥磨如洒,李熏然命已定。

“如此,饮汤过桥吧。”明楼将命书交给身边的鬼差,负手说道。

李熏然抬了头,怒火满腔。

“谢晗呢……?”他压抑着,问道,“那个刽子手谢晗呢?!”

明楼不动声色,如实答道,“他逃走了,火势滔天,没人看到他。”

熏然一下子崩溃了,一个健步冲上前去,被一旁的王天风拦住了去路,他咆哮起来,像一头受了伤的狮子一般困兽之斗,“他杀了那么多人,他害得我们乡亲魂飞魄散,一句抓不到就没事了?地府十殿,八重地狱,说得冠冕堂皇,什么奖罚分明,善恶两极,天道轮回,为恶者永世不得超生,还不是放过了那样一个人渣!哪来的天理哪来的公平?!简直是天方夜谭!”

那一日奈何桥前已经走光了投胎的灵魂,侍者们收了工,已远远离去。明楼和王天风在奈何桥头等着熏然,凌远陪着他们,默然垂手站在三生石旁。

王天风见过了太多人在地府哭嚎,或叫冤屈,或喊不公,他们诡辩,善辩,只为求阎王能一朝法外开恩,赏他个荣华富贵。

但李熏然不是。

“地府有地府的规矩。”明楼冷冰冰地答道,“他生死簿上还有五年寿数。冥界不涉未死之人。他既活着,就该由阳间规则来审判。”

李熏然则骂道,“审判?谁来审判他?他逃走了不是吗,你们一个个神通广大也不是照样放他走了!”

明楼冷哼,“活着的人无能抓不到他,还妄想地府插手来管吗?”

熏然喊,“你能惩罚他却袖手旁观,就是你的失职!”

“错。”明楼昂首道,“地府唯一的责任就是在他死后,送他入地狱沉沦!”

 

冥界之主,十殿阎罗。

明楼是万年修行的上仙,天帝座下第一神祗,御地府千魂,受万鬼朝拜。

自他受封秦广王,七百年来尚无一人一鬼能在他面前不仓皇战栗,李熏然是头一个。

一个人界的小小捕快,母亲早去,父亲威严,教他身正不怕影斜,惜取佛心胸怀。

他说,他对明楼说。

“这不公平。”

“他为恶,我为善,我死他活,这不公平。”

“孟婆汤一饮,前尘尽抛,我的后世与我,不过是个陌生人。他荣华富贵,与我何干?”

“我不求福泽,不求极乐,但求以我之眼,见天道轮回中,恶有所报,于愿足矣。”

“毕竟那是我替那些魂飞魄散的乡亲们,唯一能做的事了。”

 

**

 

那一年,地府多了一个灵魂摆渡人。

无常鬼之首王天风清晰地记得。

那一天是孟婆第一侍者凌远,走上前去,拉住李熏然的袖子,一步一步往忘川深处走去。

凌远说,“你所困惑,亦我困惑。不如你留下,当一个摆渡人。岁月悠长,人间纷扰,如果你想通了,就把答案告诉我,可好?”

 

 

章三

 

旧事重提,李熏然脸色自当不好。

那夜,熏然在石床上辗转反侧,凌远被他闹得也合不上眼。

翻了半宿,凌远一朝出手。他单手捉住那摆渡人的双手,两脚夹击扣住那双修长美腿,另一只手大包大揽,圈在了熏然的背上,三点固定,终于把那条扑腾的鱼牢牢摁在怀里了。

凌远困得打了个哈欠,正想要睡去。

只听把头埋在他胳肢窝旁的那人闷闷地说道,“我是不是很没用。”

凌远说,“你最有用。”

那人说,“可快一千年了,我还是拿他没办法。”

凌远道,“你拿他没办法,薄靳言也拿他没办法,明楼王天风都是,不怪你。”

那人觉得凌远在敷衍他,当即张口在凌远胸口咬了一口。

“哎哟。”凌远叫道,“你还睡不睡了,不睡我干别的去了。”

那人调整了一下姿势,不说话了。

凌远瞅了他半宿,见他不再作妖了,才闭眼睡去。

突然,那混蛋又给他杀了个回马枪。

 

“凌远,我还是没找到你说的那个答案。”

“不怕,我也没有,我陪着你找。”

 

**

 

飞流一事,事关重大,地府各部门几千年没开过会了,这回打算开个会合计合计。

会是灵魂摆渡人薄靳言牵的头,他拿着从飞流那提取的仅剩的回忆资料,张罗了这次会。

事关飞流,蔺晨一定插一脚,有蔺晨就有景琰,毕竟他呆在黄泉村也无聊。

凌远李熏然自然少不了,明楼那边来了个阿诚,王天风也有兴趣,就派了徒弟明台来与会,于曼丽原本是来了的,一进门瞧见一屋子帅哥,就他一个女的,忽然嘤嘤嘤跑了,搞得明台莫名其妙。

明台走进来的时候,蔺晨在给景琰剥核桃,头一抬看到明台正望着自己手里的核桃,嘿嘿一笑,作势要扔,结果扔到了自己嘴里。

明台气得不行,景琰捅捅他,“你别欺负人。”

蔺晨扭头冲景琰咧嘴,“你不觉得他长得很像长苏吗?看着我就想欺负。”

景琰正色道,“长苏是谁?”

蔺晨一口核桃噎在喉咙口,“咳咳咳,咳咳咳——”

景琰大惊,心想长苏是个什么牛鬼蛇神,赶紧递了一杯水过去,“怎么了?是谁啊?”

蔺晨好不容易把一口核桃咽下去,死里逃生,喘着气说,“没谁,忘了好,忘了好,哈哈哈哈哈哈,林殊啊林殊,你输了吧~~~”

景琰莫名其妙地剐了他一眼,只见四周的人都跟看戏一样的看着他俩,立刻红了老脸,正襟危坐。

 

薄靳言最是没耐心,咳嗽两声把他们拉回正题,结果又是蔺晨,竟还举手提问,“薄教授,谢晗究竟是个什么鬼,你能先科普一下吗?你也知道那年我不在地府,不太清楚嘿嘿。”

刷的一下,李熏然脸色已经有些不好看了,凌远捏了捏他的手,熏然扁扁嘴巴,轻声说,“没事。”

薄靳言翻了个白眼,“你明明啥都知道,别添乱。”

倒是凌远说了一句公道话,“靳言,你还是稍稍陈述一下吧,不仅可以给明台和景琰解释一下,我们也好从头理一下思路。”

薄靳言看了一眼熏然,随即点点头,便把谢晗当年为祸乡里的事简单地理了一遍。

明台和景琰听得瞠目结舌,可最糟糕的,竟不是谢晗杀了熏然,也不是他生离魂魄,而是那个结局。

生死簿命定时刻,谢晗没有入冥府。

所有黑白无常,所有灵魂摆渡人,花费数十年时间,都没能找到他的魂魄,久而久之,也只有李熏然和薄靳言时常会留意去找了,可将近一千年了,他们一无所获,直到飞流遇到熏然,这才有了今次的商讨。

屋里陷入一片死寂,除了凌远熏然薄靳言神色还算淡然,其余的……阿诚深色凝重仿佛也有什么心事,明台呆若木鸡,还有景琰,两条眉毛仿佛拧成了一条。蔺晨拍拍他的背,缓了缓气氛,对薄靳言笑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你也是谢晗的受害人?”

薄靳言倨傲冷哼,“我斩了他。”

蔺晨挑眉,“嗯~?”

熏然这时插了进来,放松了自己的语气,调笑着说道,“蔺晨你不知道,我师哥生前就是我师哥了,只是他厉害,捕快一路当到了京城里,最后受封御前四品带刀护卫。那一世的最后是他擒住了谢晗并处死,只是没想到谢晗人是死了,魂却丢了。”

蔺晨哦了一声,问道,“你也是为了这个才留下当灵魂摆渡人的?”

薄靳言点点头,“我死后在地府偶遇熏然,得知谢晗未入地狱,我便留下了。他伤过简瑶,不能放他在人间为恶。”

终于,明台缓过神,正好听到一句八卦,凑上来问道,“这个简瑶是……?听上去像个美女。”

“你…”

薄靳言还没开口,熏然接道,“师哥的夫人,我的青梅竹马,不仅漂亮,还很聪明。”

“咳!”

“咳咳!”

两声咳嗽,李熏然一左一右,看来看去,最后对着凌远道,“你不舒服?”

凌远脸都绿了。

“哈哈哈哈——”蔺晨在一旁看了好戏,忍不住捧腹大笑,“熏然美人你太可爱了。不过我倒没想到薄教授你也是一个痴心人啊,都当上四品侍卫了,还娶了一个小县城的小丫头。你比那御猫强点。”

薄靳言不解,“御猫是谁?”

蔺晨呃了一声,“一个人,也是带刀侍卫,也破案子。”

薄靳言摇头,“不认识。”

蔺晨折扇一展,“叫你们多读点书吧,书里一人。”

薄靳言好奇,“书名?”

蔺晨歪着头想了想,不确定道,“四大名捕?哦不,那是一坐轮椅的。”

“……”

“七剑下天山?哦不,四个字的。”

“……”

“想起来了!三侠五义。”

“我们还开不开会了。”

那厢边,阿诚拍着桌子,带着一点挥散不去的明楼的架势,缓缓说道。

 

薄靳言把从飞流魂魄中提取出来的,断断续续的回忆给梳理了一遍。

然而遗憾的是几乎没有什么有用的东西,飞流的记忆关于那一段残破的过去,也只有一些在黑暗不见天日的屋子里被荼毒的画面。

那是一个很大的屋子,有不少人,每个人都穿着黑衣,面色枯槁,年纪比飞流大了不少,他是最小的那个。有些人飞流还记得名字,南星,黄雀,等等等等。

阿诚查过生死簿,并没有这些人,看来飞流记住的都是代号。

飞流偶尔会叫他们哥哥,起初哥哥们还会照顾飞流,给他多吃一点东西。哥哥们时常离开这个房间,不久后带着一身伤回来,却闭口不言。

飞流一直在强迫练舞,每天被灌下无数苦涩的药,经脉里被施上针,苦不堪言。

有一个白衫的影子在他们之间穿梭,那人衣冠楚楚,隐有威严之气。

直到有一天,那个白衫之人起了变化,他裹上厚厚的黑袍,开始如同鬼魅一般游荡在房间逡巡,他里把哥哥们一个个都带去另一个房间,随即传来哥哥撕心裂肺的吼叫声。

房间里的人开始一个个变得恐怖,如同行尸走肉,当他们再次离开,则一个个都,回不来了。

最后,黑影出现飞流的面前,伴随着巨大的深及灵魂的痛楚,飞流的记忆就结束了。

 

薄靳言说完,大家都如同乌云罩顶,沉默不语。

啪的一声,蔺晨凭空捏碎了一只核桃,他只冷冷瞟了一眼自己的手,一转,核桃粉末飘进空中。

薄靳言对着萧景琰说道,“你身为大梁皇子,可有听过飞流所在的杀手组织?”

景琰猝不及防,脸色一白,正要开口,蔺晨插了进来,“你傻了吗?他喝过孟婆汤了,能记得起个鬼啊?”

薄靳言却反唇相讥,“他记得你,记得其他事也不稀奇。”

蔺晨道,“记得我怎么了?记得我是因为我……”

“够了~~~~~!”明台拉长了声音打断他们,“别吵了,你们是不是忘了那时候我也在渡劫?”

众人一愣,随即都暗骂起了自己,连阿诚都忽略了此事,忙道,“你轮回十世,每一世都没落下孟婆汤,你还记得吗?”

明台抬起眉毛叫道,“阿诚哥你别看不起我,我一回地府就都想起来了,我以前可是判官修为,区区孟婆汤算什么。”

李熏然急道,“那你还不快说!”

忽然明台纳闷道,“等一下,蔺晨那时可是琅琊阁的人,他知天下事,怎么不问他?”

蔺晨神色一动,收起脸上玩世不恭的表情,寒声道,“我当然记得。”

“东瀛这个秘刃杀手组织,首领复姓藤田,专门在中原收集资质优秀的孩子回去培养成杀手,曾盛极一时,牢牢操控着东海及大梁东部的黑道,可某一年藤田性情大变,行事越来越乖张疯狂,竟刺杀了东瀛太子,东瀛国派出正规军队将其老巢包围,藤田不惜纵火将自己与其他十多个杀手一起烧死,共赴黄泉。”

明台赞同地点头,“没错,可你琅琊阁一定不知道的是,我就是那天围攻藤田的领兵,是我从火海里抢救下一个孩子,我原来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如今才知道,竟然是飞流。”

蔺晨惊讶极了,“是你救了飞流?”

明台耸耸肩,“对啊,我救了他之后谁知道这孩子看着傻,脾气还不小,仗着轻功高连夜跑了,最后被你收服了。”

蔺晨撇了撇嘴,“我可收服不了他,是长苏干的。”

当一群人还沉浸在明台蔺晨的巧合中,那一边阿诚已经收起了手里的生死书。

“我查过了。”他说道,“不管是藤田,还是其他人,明台所说的大火那一日,地府没有收到过一个来自东瀛的灵魂。大哥的生死书记着呢,熏然,靳言,你们看看你们的任务上是不是有这么几个名字,死期都是同一天,同一时辰。”

熏然和薄靳言对看一眼,马上翻起任务书,果不其然找到了。

“每年流连在人间当地缚灵的魂魄实在是太多了,根本没有人会在意其中一两个。”李熏然咬牙道,“难道说,那个藤田也没有轮回,和谢晗一样下落不明?可那些可怜的杀手呢?”

他说不下去了,仿佛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

 

“恐怕。”凌远终于说道,“藤田与谢晗,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吧。”

 

 

章四

 

“那怎么可能呢?!”李熏然陡然拔高了声音,“谢晗与藤田,当中相差两百多年,他绝不可能活两百多年。更何况师哥看着谢晗被斩首,一刀下去身首异处,是死透了的啊。”

蔺晨打断了他,眼神中带着锐利。

“有可能的。”蔺晨缓缓说道,“夺舍。”

此话一出,凌远左胸一疼,密密麻麻的痛楚铺散开来,布满了全身。

 

覆盖在鞭挞烙印下的,遥远回忆。

 

**

 

没有人发现凌远的不对劲,大家还在沉浸在夺舍两个字带来的震惊之中。

还是阿诚最冷静,很快反应过来,“我觉得不太对,如果是寻常夺舍,就有一点说不通了。”他分析道,“夺舍是排除肉体原本的灵魂,取而代之成为那身体新的主人,虽可以解释为何谢晗和藤田都有过性情大变的经历,但被排除的灵魂离开了肉体无处可去,在人界游荡之时早就该被灵魂摆渡人发现并带回地府了,对照生死簿,此事很快就会败露。”

明台立刻接口,“对对对,我老师教过我们这个,听说历史上就有这么几个案子,都是这么破的。”

阿诚点头,“夺舍之法古来有之,在伏龙芝我看过相关记载,大都是修炼者为求长生不老而占据更加年轻的躯体,但这并非‘不死’的良策。况且谢晗这件事太蹊跷,不仅地府这么多年毫无察觉,他甚至利用生死簿的规则,让大哥拿阳寿未尽的他束手无策,我觉得没那么简单。”

薄靳言冷哼了一声,“也就是在犯罪这一条上,谢晗还算有点智商。”

“啊啊啊啊啊————”李熏然挠着发麻的头皮嗷叫起来,“想不通到底怎么回事!”

凌远拍拍他,伸手把他毛躁的头发给抚平,低声道,“冷静点。”

熏然愣了一下,只觉凌远手掌湿润,才发现他的掌心起了一层薄薄的汗,便问他,“你怎么了?不舒服?”

凌远轻轻摇了摇头,“没事。”

哗啦一声,蔺晨合了扇子。

凌远循声看过去,刚好看到蔺晨向自己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眼。

蔺晨说,“阿诚已经很接近答案了,这原本就不是一场普通的夺舍。”

“魂魄分离,世世代代,不入轮回。熏然啊,你给我们十殿阎王带来一个好对手。”

蔺晨一字一句,见血封喉。

百年鼎鼎世共悲。

晨钟暮鼓。

 

“景琰不知人的三魂七魄究竟为何,我便先来解释一下。”

“三魂,即为胎光、灵爽、幽精三魂,也被成为天魂、地魂与人魂。七魄乃天冲、灵慧、气、力、精、英与中枢。”

“七魄之中,天冲慧灵主思想和智慧,气、力、中枢负责行动,精与英主身体强健。而三魂之中,地魂主思想、智力还有回忆,人魂负责选择,即所谓取向,至于天魂,他什么都不负责,天魂是一份纯粹的能量,能量耗尽,便是我们所说的死亡。”

“是以,飞流丢失了地魂和灵慧魄,他的智力大损,索性他还有天冲魄可以辅助记忆,要不然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忘光我们是谁。人界常说,阎王要你三更死,不会留人到五更。其实只是说生死簿上记载的那个魂归之刻,是那人在出生时由其天魂能量多寡便已经决定好的,连阎王都不能左右。而只有魂魄过了忘川,重入轮回,耗干的天魂才有了新的能量,开始他下一世的生命。”

“如此说来,夺舍不过是寻了一具更新鲜的肉体,并不能让他长生不老。可谢晗实打实地活着,是为何?”

“因为三魂七魄,不仅可以分离,甚至可以储存。如若有一个人,舍去了自己的天魂和四魄,仅带着另外两魂与天冲、灵慧、中枢魄进入一个新的身体,同时切割了那人的天魂为己所用……会如何?”

“谢晗还是死了,生死簿只认天魂。但是一个带有谢晗记忆、谢晗智慧和谢晗选择的人,在藤田的身体里苏醒,并继续活下去。”

“根本不会有被排除的灵魂被我们找到,因为他把所有魂魄都切割开,每一魂每一魄,藏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不会有新的灵魂诞生,他根本,就没打算让他们重归地府。”

“我们这么多年找不到他,是因为地府总有太多的失踪灵魂要处理,更何况扶桑山西鬼王麾下有那么多恶鬼盘踞,我们总以为那些灵魂在那里,谁又会想到,他们被肢解,被藏匿了呢。”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试图分离熏然的魂魄,或许是为了试验。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抽掉飞流的一魂一魄,也许是为了更好控制他们。但我至少知道,从熏然那朝到景琰这朝,两百多年,他一直活着,利用不同的天魂,可那究竟还是不是同一个人吗?其实只是拥有不变的记忆而已,他或许根本,就早已不是人了……”

“更可怕的是,我们不知道,时至今日,他是不是依然活着……”

 

蔺晨说完了。

他长吁一口气,顿觉口干舌燥。

端起桌上的茶杯,发现茶已经凉了。

他遗憾地放下,忽觉袖子被拉动,扭头一看,景琰递来一杯茶,“喝这杯吧,热的。”

蔺晨忽然心中一痛,他这才明白,自己洋洋洒洒,看似聪明绝顶洞悉全盘,其实亦不过是事后诸葛,他这个十殿阎王,竟无能至此,究竟赔掉了多少人的性命才后知后觉。

他一度连最在乎的人都错过。

景琰看着他,隐约记起一个站在山峦之巅意气风发的身影。

景琰把茶杯塞进他的手里,淡道,“别这样,这不像你。”

蔺晨扯了扯嘴角,苦笑,“还是景琰懂我。”

阿诚站了起来,对着满屋沉默的阎王、黑白无常与灵魂摆渡人说,“都站起来吧,该你们上场了。”他转身对明台吩咐,“你现在去一殿,把蔺晨的话转告大哥,我回一次伏龙芝,我记得那边有魂魄分离的秘术古籍,我去申请调阅,你见了大哥记得告诉他我在哪。”

明台也站了起来,嘟嘟囔囔地说,“好嘛,我去跑腿,还有老师这边也要说一声,阿诚哥先说好,如果这次大哥安排行动,一定要叫我。”

阿诚耸肩,“你跟我说有什么用,我又做不了主。”

“是了是了!”明台抱怨,“我得去找一个说话算数的!走了~”

阿诚和明台一前一后走了,薄靳言也站起来,脸色铁青的也想走,被蔺晨叫住了,“哎哎等一下,你们一个个的,去哪啊?薄大教授,你以为你这样瞎找,能找得到他吗?”

薄靳言双手抱胸,“自不会大海捞针,但要在人界寻那些曾传性情大变的人来逐一甄别,倒也不算太难的事。”

蔺晨叹了口气,“我和你们一起吧,我把飞流带上,他看到熏然就怕成那样,一定能认出谢晗。况且,如果我预感的没错,这一次也许能找回飞流丢失的一魂一魄。”

薄靳言想了想,点点头,可随即又摇头,“十殿不能没有阎王,把飞流交给我,我会照顾好他。”

蔺晨急了,“不行,我家飞流不能离开我半步!”

薄靳言低吼,“你以为明楼尊上会让你去吗?”

“我管他?!想带飞流走,就必须带我!”

“你还是小孩吗?什么带不带的。”

“你们一个个,修为低的要死,我才不放心。”

“你修为高?你修为高怎么不见你去跟尊上叫板?”

“我怕他不成?我——”

“——————够了!别吵了!”

从一开始就沉默不语的李熏然,终于站了起来。

“凌远,你不舒服,你先回去吧。”李熏然轻轻说道,“师哥,你旧伤未愈,不要勉强出阵,飞流交给我,我会把谢晗找出来的。”

“还有我。”

他们的身后,萧景琰目光灼灼,慢慢站起了身。

 

**

 

李熏然和薄靳言走了。

风雨欲来,每个人脸上都轻松不得。

凌远看着他们,心里总有说不出来的忐忑。

他撑起身体,扶着椅背站了起来,蔺晨和景琰正想与他告辞,他叫住了他们。

凌远想起一件久远的事,他觉得有必要告诉蔺晨。

“蔺晨。”凌远叫他,“我想起一事,从前我问过婆婆,孟婆汤既是彼岸花所制,那为何彼岸这么多年,一花一叶都未减少过。”

蔺晨不明白,答道,“我以为花开落籽,种子发芽就长成新的花,不是这样吗?”

凌远笑了,虽笑得有些苍白,“一朵花,制一碗孟婆汤。我原本也是这么以为的。”

他看了一眼景琰,继续道,“但百余年前,我去看过,孟婆汤一碗饮尽,就会有一朵花开在彼岸。”

他满含笑意,看着蔺晨,看到他懵懂到惊讶,再到欣喜若狂,凌远行一礼,告辞了。

“等一下!”蔺晨从狂喜中清醒,拉住凌远的袖子,“你啊,医者不自医,你这幅样子,能走几步?”

凌远躲了一躲,却没躲掉,叫蔺晨不由分说地被他撸起了袖子,只见凌远身上平白出现了无数大大小小纵横密布的伤疤,深的浅的,全都泛了白,镶在皮肉上,昭示着往日的苦痛。

景琰呼吸一滞,但见蔺晨如同没看到那些伤痕,他双手一翻,在凌远身上找到几处大穴,一一点过,随后轻轻一掌,渡了少许内力修为过去。

凌远很快好了起来,身上的伤如潮水般褪去,很快便看不见了。

凌远轻轻一笑,也不矫情,谢了一句,转身就走了。

蔺晨望着那背影,心情不错,转身一把抱住景琰,迅雷不及掩耳地偷了个香。

景琰抬腿,狠狠踩了他一脚,问道,“怎么回事?”

蔺晨哎哟哎哟地答,“他告诉我,也许我们能在彼岸找到你那一世的记忆!不高兴吗?”

景琰翻了个白眼,“谁问你这个了,我问他的伤。”

蔺晨哦了一声,放开了景琰,牵着他往黄泉村走去。

“我也记不太清了,那是剐刑。”

 

他受过剐刑。

 

 

 

章节五

 

飞流与景琰随李熏然回人界那天,凌远在奈何桥头打碎了一只碗。

 

**

 

出乎众人所料的是,摆渡人傅子遇带回了扶桑山异动的消息,明台于曼丽和大量黑白无常及摆渡人被派遣去了东海,可中原这边,抓捕谢晗亦迫在眉睫。

明楼还是没有允了蔺晨的胡闹,非到万不得已,十殿阎王不可妄动。

明楼想了很久,才将李熏然的名字放在了抓捕谢晗的队伍里,阿诚捧着任书问他妥不妥,怕不怕熏然身在其中太过激进,反受其困。明楼说,他怕。但是他想起了佛祖的话。

佛祖说,“明楼,照顾好李熏然和凌远,他们都是好孩子。”

明楼相信佛祖,更相信他的摆渡人、他的侍者。

 

蔺晨在李熏然魂魄的撕裂伤上加了封印,让飞流不再害怕与他接触。

萧景琰换回了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看得蔺晨几乎撒不开手。

凌远来送李熏然,没说什么话,就给他整了整衣领,到是熏然开起玩笑来,说要吃排骨汤,凌远说你去人间自己看街上哪个门面队伍排的长就去吃呗,李熏然笑嘻嘻地哄着他说,“你做得好吃嘛。”

凌远往他那挺翘的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好,好!我今天下了班就去做。”

熏然忽然举起三根手指,“三天,顶多三天,我就会回来吃你做的饭,你可得多做点,别放凉了。”

蔺晨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俩打情骂俏,冷不防有些羡慕,扭头一看自家景琰的翘臀,被包裹在重重盔甲之下,蔺晨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想了想还是作罢。

“景琰。”蔺晨与他执手相看,“你记得你最大的职责就是一旦有危险,抱着飞流就跑,千万别往前冲,他们几个在地府摸打滚爬上千年了,皮糙肉厚的,你不一样,你连我的修为都不要……”

景琰一把抽掉自己的手,“你别逗我,这身盔甲谁给我的我还不清楚。”

蔺晨打着哈哈,“呵呵,你知道啦。”

“我不是说了,跟你的鸽子一样……”

“一样臭嘛,我知道。”蔺晨好言好语,“记得这身盔甲千万不能脱,还有小飞流,给你的玉佩不能丢!丢了你就完蛋了,到时候我把你用蓖麻叶包上,刷上油装进木桶,从山坡上滚下去!”

飞流吓了一跳,赶紧逃到了熏然身后,气得原地乱跳。

一堆人吵吵闹闹地候着,人就来齐了,熏然点了一下数,黑白无常二,灵魂摆渡人三,飞流一,萧景琰一,七人成组,踏风而行。

 

他们降落在一个江南的小镇,一个市集上,镇民们摩肩接踵,根本没有发现多了几个没有影子的“人”。

飞流好久好久没有来人界了,甫一落地,见着了新奇的东西就高高兴兴地跑没影了。他轻功绝高,另外两个黑白无常竟追也追不上。

景琰叫他们宽心,“飞流虽小孩心性,但玩一会也就回来了,从来不会误了大事。”

熏然却最知道飞流的死穴,朝着他远去的背影喊,“你跑什么呀,你又没钱!”

身在空中的飞流这才明白过来,身形一滞,不情不愿地回来了。

李熏然打开手中的地图,细细看起来。这是他临走前薄靳言交给他的,薄教授这一次虽因旧伤不能参与行动,却超常发挥了他的情报搜集本领,短短七天,就把所有怀疑对象的名字和所在位置写在了一张大地图上。

同行的摆渡人凑过来看了一眼,被地图上密密麻麻地字给吓坏了,忙问,“熏然,你确定我们能找到吗?”

“肯定可以。”熏然答,“师兄给的名单很有针对性。根据谢晗的犯案手法来看,首先需有一个人类死去却没有到地府报道,同时他所在的地方方圆五十里内又得有一个人被夺舍而性情大变,所以师兄遍查了过去五十年内所有失踪灵魂的名单着手,一一比对是否有符合条件的,这才筛选出来七个人,挨个找,肯定能找到!”

景琰认同地点头,“有理,看来你薄师兄,当真是地府首屈一指的聪明人了。”

熏然朝他笑笑,“你这话别给蔺晨听到,不然他得跟你闹三天。”

景琰笑,“不说这话的时候也没见他消停。”

他们分头开始打听,第一个嫌疑者叫张旭,是街尾卖炊饼的,他们远远地瞧见了他,唤过飞流,飞流盯着看了半响,鼓着腮帮子摇头,“不是。”

熏然摸摸他脑袋,“没事,去往下一个,在青牛镇,天啊,居然还是个女的……”

以地府作为中转,他们很快来到千里之外的青牛镇,依样画葫找到了那姑娘,飞流还是摇头,“不是。”

一鼓作气,他们马不停蹄地奔向下一个。

“不是。”

“不是!”

“不是!!!”

一连六个,他们都无功而返,这一天的时间也就在不断的奔波中耗尽了。

到达最后一位的所在地——白石村,夜幕拉开,月上枝头,已经很晚很晚了。

李熏然走在田埂上,往村里行去,抬头看夜空星光熠熠,忽然很想吃凌远的排骨汤。

他远眺白石村,见村中灯火阑珊,静谧如海,有饭香远远地飘过来,凌远暗叫一声,糟了。

他不只想排骨汤了,还想烧鸡,想蟹黄捞饭,想红烧肉,想草头圈子。

他什么都想,只要是凌远做的,他都想。

 

熏然一行人进了村,飞流馋了,偷偷跟景琰说想去村外的地里挖红薯,景琰只说了一句别跑远快点回来,就放他走了。

其他人在街上走着,可惜路上行人已凤毛菱角,他们又不敢挨家挨户地问,若是打草惊蛇把人放走了那就前功尽弃了。

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借宿一宿,天亮了再装作外来的商队,分头打听。

谁知村里太小,连个像样的旅店都没有,最后还得熏然出马,哄着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妈把她的茅草棚打开让他们休息。这一把色相出卖的,笑得熏然脸都疼了。

熏然和几个摆渡人走进去,毫无顾忌地坐下了,景琰也不拘束,找了些干草垫在地上就坐下了,到是那两个黑白无常扭扭捏捏,这倒也不怪他们,无常鬼平常只接送一些按生死簿时刻自然死亡的鬼,接到便回,不常在人界流连,不像灵魂摆渡人,为追那些徘徊不肯投胎的地缚灵,经常几天几夜在人间混着,什么恶劣地方都呆过。

熏然把地图又展开,铺在地上,与他们一一核对着是否有疏漏的地方,景琰问,“假若这第七个嫌疑者依旧没有触发飞流的意识,该怎么办?”

熏然从怀中又掏出一卷厚厚的帛书,展开,“那我们只能从这八十多个人当中找了,师兄分析,因为从谢晗死亡到现今,将近一千年的时间,没有人知道他的夺舍法进化成什么样子了,如果说谢晗当时还需要滥杀无辜来实验魂魄分离和融合,那一千年后的他可能早就已经练就了逃逸避嫌的本事,他完全有可能在这个地方死去然后去千里之外再找到人夺舍,那我们就麻烦了。”熏然痛苦地闭了闭眼,“但无论如何,被夺舍之人因为只拥有谢晗的记忆,所以性情大变乃至变得六亲不认是无可改变的,所以这八十多个人当中一定有他,只是我们到时可能要分头行动。”

一个叫梁凯文的灵魂摆渡人张大嘴,一把抢过熏然手里的名单,怪叫道,“这么多?不对,等一下,飞流只有一个,我们分开行动也没用啊……”

忽然,茅草屋里安静下来。

萧景琰站了起来,脸色铁青,“飞流……去得太久了……”

“分开找!!!”

他们冲出屋子,疯狂地向村外冲去。

萧景琰心急如焚,内疚难当,怪只怪今天一整天的忙碌无用功,让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麻木的以为这一次放飞流出去玩也没事,却忘了这第七个人,本就是排除了其他可能之后最危险的选择。

很快他们找遍了所有田野,都没见到飞流的影踪,景琰强迫自己冷静,猛然想起蔺晨给飞流的玉佩,当即摈除一切杂念,细细听取风中的微弱的震动。

“在那边!”景琰指向东边,一个矮矮的山头,“我感受到蔺晨的玉佩。”

“走!”他们不由分说,向那掠去。

风中,梁凯文大声问,“熏然,那里是什么地方?”

李熏然咬牙道,“是乱葬岗。”

 

月凉如水,无边凄冷。

当他们找到飞流的时候,只见到他,一个活泼天真,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跪坐在乱石林立,残亘断瓦的墓堆之上,脸白如纸,眼空无神,瑟缩着,抱着自己的身体,连一毫一寸,都挪动不了。

景琰扑过去,把他抱进怀里。

顺着飞流的目光,他们看到一个人。

朦胧月色在他四周打出一圈光晕,他站在那里,忽然之间,重云四布,风雪交纷。

“谢……晗……”

 

**

 

“凌远,凌远!”

薄靳言隔空叫着凌远,终于把这个大忙人个叫住了。

“怎么了?”凌远提着一袋子食材正要往忘川上游回家去,“你找我?”

薄靳言跑近了,气喘吁吁道,“是,有一事想问你。我遍查资料,有一人来去蹊跷。但他活着的年辰,甚至早于明楼尊上入主一殿,我想起,那是你生前最后一世的时间,故来问问你。”

凌远哦了一声,挑了挑眉,“谁?”

 

 

 

章六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整整两千年啊,你们终于来了…………”

漫天的大雪落在肩头,风霜纷飞后,谢晗站在那里。

 

“谢——晗——————”李熏然咬着牙,从发紧的喉头憋出一句声嘶力竭的吼叫,只见月光一寒,一把银白如雪的雁翎枪破空而出,稳稳落在了熏然的手中。

梁凯文和其他人也都很快反应过来,“熏然,冷静,小心有诈。”而后转头对另一人吩咐道,“费解,布结界。”

萧景琰紧紧护住飞流,慢慢退到一边,轻声安慰着。

结界很快建成,熏然甩了一个枪花,直直指向那人,狠道,“你束手就擒吧。”

没成想那人却一派轻松,歪着头,脸上笑意盈盈,映在皎洁月光中,着实令人毛骨悚然,“谢晗?谢……晗?是谁啊 ?”

“你!”熏然向前一步,被凯文拦住,“别过去,我感应到附近有许多孤魂在游动,先看看。”

“哦~~~~~”那人夸张地哦了一声,“想起来了,真是个久远的名字,好吧,我就是谢晗了。你认识我?”

那人信步前行,隔着厚厚雨雪,熏然终于看清了他可憎的面目,蔺晨猜的一点都没错,那人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也不知他究竟夺舍过多少人,又害得多少人魂魄分离,永世不得安宁。

谢晗也看到了他,戏谑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哎!我记得你,你是薄靳言的师弟吧?这一千多年,我再也没有遇过一个比薄靳言更优秀的人,只可惜他当时不肯与我一起分享这永生的果实,如果有他,你们可能还要再晚两千年才能找到我们。”

“呸!”李熏然气极,“你管这叫永生?残害忠义,伤及无辜,魂魄生离,不人不鬼,你管这叫永生?!”

“哈哈哈哈哈……”谢晗狂笑起来,又一阵风雪刮来,冰冷的雨雪竟也比不上他的话更冰冷,“这当然就是永生。不变的记忆,不败的肉体,纵使天上诸佛也不得不承认,我跨越了他们给人族轮回的枷锁,什么生死簿,什么阎王,什么孟婆汤,全是他们愚弄我们的把戏罢了,神仙怎么样,不过是活得长了一点,一样会陨落!凭什么他活得比我长就可以假模假样地审判我,他们不配!”

“……你疯了,你彻底疯了。”熏然无奈道,“我会把你带回酆都,地府十殿,八大地狱,一百二十八小地狱,你会尝遍一殿一殿的审判,一狱一狱的沉沦,方平你千年罪孽!”

梁凯文和费解对看一眼,也纷纷亮出了武器,气氛肃杀。

萧景琰见状,将飞流护在身后,披风一甩,长剑出鞘,如龙吟长啸,同指谢晗。

 

谢晗笑了,如夜如鬼魅。

忽然之间,他的身后出现了许多影影绰绰的身影,颤颤巍巍,从地上慢慢爬起,张牙舞爪。

“小心——”梁凯文的提醒被风雪吞没,那些人影一瞬间扑上来,速度快得异于常人!一股酸臭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竟比阿鼻地狱的血池还要腐臭。

人影包围过来,李熏然一马当先,银枪以磅礴之力劈开风雪,一枪击退一个,突然左路劲风掠过,熏然急急转身才堪堪避过,然而这时,一张放大了的腐败的人脸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这……这是…………”

“熏然,不要停下!”在另一边酣战的梁凯文嚷道,“他们都是有障毒的腐尸!”

“呃啊——”摆渡人费解舞着双剑,“这些都是什么?僵尸?”

熏然银枪一甩,直直地刺入一人的身体,只见那人毫无痛觉,依旧毫无章法地试图攻击,熏然眉头紧凑,“不是僵尸!人界根本就没有僵尸。”

他一个发力,长枪一提,枪头从腐尸肩头破出,硬生生将它劈成两半,腐尸倒在地上,却挣扎依旧。

“还不死?”一个黑白无常怪叫道,“难道是控尸之术?”

“哈哈哈哈哈————”一片狼藉,鹤唳风声中,谢晗疯狂的笑声几乎穿破耳膜,“愚蠢!愚不可及!”

“熏然!”突然,萧景琰叫道,“你看!”

李熏然闻讯,脚下一跺,身体凌空腾起,飞快地落在了景琰身旁,景琰一剑击退一个,与熏然背靠着背,喘气道,“熏然,你看那一个,他的武功,很像飞流!”

熏然循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与费解缠斗在一起的腐尸无论身法诡异,招招致命,果真和飞流的武功有几分相似。

熏然心中一凛,“难道……”

景琰望了他一眼,眼中感慨万千,“如果按照蔺晨的猜想……”

熏然点了点头,重入战场,扫清了四周一片敌人,而后掏出平时拘鬼最常用的束仙绳,脚尖一点,向费解那冲去。

“让开!”李熏然暴喝一声,费解急退,熏然补位,手中运起十成内力,朝那腐尸的天灵盖狠狠拍下,重创之下,从腐尸体内竟拍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束仙绳一展,一收,熏然已牢牢捆住一个魂魄,而那个魂魄被拉出体外的尸体,摇摇欲坠地晃了两下,倒在地上不动了。

“景琰!是飞流!”李熏然叫道,“是飞流缺失的那一魂一魄!!!”

众人大惊,这才知道谢晗居然将那些被他分离的魂魄放入尸体当中,每一个被他分离的魂魄中都残留着巨大痛苦的回忆,魂魄挤压了千年的记忆造成了混乱,被放入尸体中短暂地循着痛苦各自挣扎为战,最后竟然被他营造成僵尸横行的假象!

“谢————晗————————!!!!”

李熏然将飞流的一魂一魄扔给了景琰,暴怒一声,提着雁翎长枪,向孑立斑驳月影中的谢晗,直冲而去。

 

叮铃。

铃铛的声音。

“李熏然。”从灵魂里的声音,阴瑟而空洞,“你喜欢我给你的梦吗?”

熏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一瞬,朝阳初升。

“简瑶!你又迟到了!”

一瞬,明媚春光。

“抱歉抱歉,简萱她非要跟过来!”

一瞬,鸟语花香。

“熏然哥哥~~~熏然哥哥~~~”

一瞬,人心惶惶。

“熏然,今天镇里又有人遇害了,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起了。”

一瞬,心急如焚。

“简瑶,师兄回信了吗?”

一瞬,语重心长。

“熏然……”

一瞬,骄傲自负。

“父亲!我已经锁定了一个人,他是……”

一瞬,踌躇满志。

“父亲!今晚我就会夜探谢家的书堂,你等我回来……”

一瞬,灭顶之灾。

“谢晗,你!啊——”

一瞬,天地无色。

“谢……谢晗,你疯了,你要干什么?放开我!呃啊————”

一瞬,彼岸花败。

“啊————————”

“……”

“…………”

“………………”

“凌……救……我…………”

李熏然睁开眼睛,眼中一片血红。

往昔的记忆如霏霏雨雪,落在干涸的心上,他整整一千年中,最深,最痛,最不可被救赎的回忆如潮水般袭来,无处可躲,历历在目。

“我,要,杀了,你……”

“我要杀了你!!!!!!!!”

他从梦中挣扎醒来,可早已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他仰天,嘶吼,银枪流转,只一招,释放了所有千年修为的他,方圆百里,天地同悲。

 

**

 

酆都,忘川径。

“是谁?”

亘古不变的忘川静谧无声,凌远提着熏然心心念念的那些饭菜,这样问道。

“刘茂然。”薄靳言说。

凌远呆了一下,静静地看着薄靳言。

薄靳言不疑有他,自顾自说道,“根据2000年前,地府唯一的阎王阎罗天子给当时的灵魂摆渡人的任务详解,说的是此人原本是一名大夫,医术卓绝,救过不少疾苦百姓,却在三十岁时因诱奸和杀害少女被押入天牢成为死囚,然而他那一年秋后,当朝皇帝大赦天下,他又免了死刑,在天牢度日,生死簿记载他年终三十七岁,可奇怪的是,命定之刻黑白无常去接他,不仅没有找到他的灵魂,甚至发现他的尸首都已经腐烂了至少几年以上,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凌远,凌远!!!”

薄靳言喊叫起来。

在他的面前,一向冷静自持,温文尔雅的凌远,已经面若枯槁,摇摇欲坠。

自凌远的左胸开始,一道道面目狰狞,纵横遍布的伤疤慢慢爬上了他的皮肤,那些丑陋的痕迹不断的蔓延,蔓延,直至指尖,直至脚心。

凌远捂着左胸,痛不可当,汗珠从他的额头直直落下,落进酆都的土壤。

薄靳言完全震惊了,他甚至不敢碰凌远,他断断续续道,“凌远,你受过剐刑?”

凌远说不出话,声音卡在他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呼喊。

“这伤……”薄靳言,“难道你这么年都不知道?是谁改过你的记忆……?”

“靳言!凌远!!!”

忽然,远远的传来明诚的声音。

“熏然他们的位置在地图上许久没动过了,我想他们是找到谢晗了。”

阿诚快速地跑近,却还未厘清此处发生何事,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凌远死死抓住了他的胳膊,摇晃道,“阿诚,帮,帮我看一下生死簿,那年谢,咳咳,谢晗性情大变之前,有没有被什么动物袭击过?”

凌远的声音空洞而暗哑,眼神绝望且悲伤,阿诚愣了一下,却还是照做了。

哗哗哗,生死书书页卷动,很快查完了。

“确实。”阿诚皱眉道,“谢晗京城落榜回乡,途中被一只白虎袭击过,他重伤侥幸逃脱,还休养了数月。”

凌远倒退了一步,深深闭上眼。

“是他,居然是他。”

 

忽然,地府震动,万鬼仓皇。

凌远望着远方,喃喃自语,“他解开禁制了。”

一道人影闪动,他向人界飞去。

 

**

 

人界,乱葬岗,乱葬风雨。

倏然之间,李熏然身上爆发除了巨大的灵魂力,磅礴开来,结界破碎了。

一刻之内,所有的腐尸残兵齐齐倒地,支离破碎。而其他人,亦被他灵魂力压迫得动弹不得。

“呃……熏然……”梁凯文痛苦地叫道,“熏然你住手!”

萧景琰抱着两个灵魂残缺不全的飞流,靠着蔺晨的盔甲才能堪堪护住飞流和自己,费解在一旁大声痛呼,“熏然,熏然他怎么了?”

梁凯文闭了闭眼,近乎绝望地说,“他解开了他的灵魂限制,那把雁翎枪,原本就是佛祖给熏然的宝器,若不解开限制,是无法发挥其真正作用的……熏然,熏然!你不能杀他,咳咳,熏然!!!”

话音未落,熏然的雁翎枪腾空而起,数道金色光芒透过银色的枪体迸裂开来,如太阳一般耀眼。

李熏然手一伸,雁翎枪回到他的手中,而后手腕一甩,通体金色的枪头一招,抵在了谢晗的咽头。

“呃……啊…………呃呃呃啊啊啊……”

谢晗痛苦地蜷缩在熏然的脚下,一边抽搐,一边依旧狰狞地朝着他嗤笑。

李熏然浑然不见,他早已什么都看不见了。

血色的眼睛,没有了目光与视线,他冷漠地,空洞地,疯魔地说道。

“我不要你下地狱。”

“地狱千重都容不下你的罪孽。”

“我,李熏然,要你在这把深渊雁翎之下。”

“魂——飞——魄——散——————!!!”

 

**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李熏然提枪,落枪。

烟云散尽,风雨骤停。

他的枪下,是一只碧绿的箫。

那一年佛祖亲赐,深渊雁翎,彼岸华箫。

那是凌远的武器。

 

他挡下了李熏然致命一击,站在十恶不赦,地狱不容的谢晗面前。

嘴角落下鲜血,落在左胸上。

凌远看着他的李熏然,说。

“盘古造世,设轮回法度。天下诸人,无一人能判他魂飞魄散,你亦不能。”

“如果你恨不过,忘不了,那就杀了我,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因我而起。”

“熏然。”

 

 

 

章七

 

 

“闪开!!!”

又一声巨响,雷霆之击砸在了凌远身上。

“呃…”凌远近乎祈求道,“熏然,醒过来。”

然而,陷入无边旧梦的李熏然已失去了所有的感官,听不见也看不到,仿佛全部噩梦都系于谢晗的灵魂,若非粉身碎骨魂飞魄散,他都不会醒来。

李熏然的灵魂限制已经开到最大,四周诸人都已承受不了深渊雁翎里源源不绝的魂力而晕倒,只有凌远,靠着华箫彼岸,尚能勉强支撑,而他也知道,熏然若不能及时他停止自己灵魂与雁翎的共鸣,定会被雁翎枪吸收,成为献祭给神器的祭品。

哐——

又一道枪击势如破竹,凌远已生生接下三道神罚之怒,新伤旧伤星罗云布,鲜血潺潺而下,竟让人想起彼岸连绵的红海。

第四击,华箫脱手,屏障破裂,神兵之下,终于只有最孤孤单单遍体鳞伤的灵体,面对同样漂泊无助的另一个灵体,凌远这才相信,所有的事情,缘起缘灭,都是三生石上写好的谶言,躲不了,逃不掉。

“唔……”

最后一声闷哼,雁翎枪没入血肉,一头在熏然手中,一头在凌远肩头,鲜血淋在他的脸上,温热的触感,像千余年忘川边最柔和的炊烟,为他煮的饭,为他留的灯。

李熏然终于停下了,凌远的声音仿佛从苍茫远来,入骨,相思。

“两千年前,我活着……”

 

**

 

“两千年前,凌远活着……”

苍老的声音在心头盘旋,孟婆倚着床,娓娓道来。

床前站着三位地府中声名无二的人物,最强判官明诚,最强摆渡人薄靳言,十殿阎王蔺晨。

但彼时彼刻,他们像三个孩子一样,聆听着地府最年长的神祗讲述一段过去,原本他们是要随凌远下界帮忙的,蔺晨拦住了他们,蔺晨说,或许只有知道了来龙去脉才能真正帮到他们,于是他们就来这彼岸深处,找到了隐居的孟婆。

孟婆说,“两千年前,凌远活着,是一个大夫,他救了很多人,但下地府时,是一个罪人。”

那一年,地府尚未满十殿,一殿的主审乃阎罗天子,明楼彼时亦还是个小小判官。

凌远站到阎罗天子跟前时,天子犯了难,须知冥界审判时,常有太多难以抉择。生死簿只写结果,不写爱恨,若只看那薄薄书页上的只字片语,阎罗根本不知道善的背后是不是恶,恶的背后又是不是大善。

为救女子脱困错手打死了逼良为娼的老鸨算不算恶?为救受尽屈辱的母亲杀死了殴打母亲的父亲算不算恶?那,为救一人,将另一人魂魄生离,算不算恶?

阎罗天子审不了凌远,此事上达天庭,是天帝免了他地狱轮回,赐了他剐刑。

 

凌远三岁识字,五岁读书,七岁便开出第一个方子治好了二姨的咳嗽,他是个学医的神童。

十六岁,凌远盛名远播,被当朝太医院招揽,北上京师为皇帝治病,正是在天子脚下,他认识了太医院的同僚刘茂然,刘茂然医术卓绝,擅去腐生肌,他行医大胆,经常耸人听闻地将人身上的肉或器官割去,但往往经他治疗之后,患者都能痊愈,凌远便知他割去的常是他人身上坏死或多余的组织,而后靠人的自愈能力使其康复。

凌远与刘茂然术业有专攻,一时瑜亮,私交也不错。

久而久之,凌远发现,刘茂然开始研究一种麻痹药材,其用意是减轻患者在被切除时的痛感,可此药药量难以控制,若施展不当,可另患者产生幻觉,如坠梦中,云里雾里。

凌远向刘茂然提醒了一句,后者未当一回事,继续心醉其中。数年后,凌远受够了皇城内外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一纸辞呈递了上去,便“告老”还乡了,也就别了刘茂然。

那一年凌远二十二岁,他背着医箱浪迹江湖,四处游历,见着了困于疾症的人,无论贫穷富贵,不管男女老少,他都会出手相救。

书生读万卷书,自诩无所不知,后行万里路,方觉一无所知。

医者治百家病,自诩生死肉骨,后医万家人,方觉一无是处。

凌远见的人越多,他越感到疲惫,他医术越高,越感到恐惧,有太多疑难杂症他解决不了,有太多他想要挽救的人他拯救不了,他带着遗憾离开每一个村子,他的眼睛逐渐只能看到那些他救不了的,错过了的生命,却看不到那些被他救活了的,感激着他的眼睛。

凌远那一年尚不知,人之生死,本就由生死簿一言定之,与旁人无由。

他回到了京城,可万万没想到,想去会一会老友的他,却看到街口的告示,名医刘茂然,用麻幻药迷奸少女,甚至长期用药控制她们如在梦中,将她们圈禁凌虐,如今东窗事发,处秋后问斩。

凌远的信仰几乎崩溃了,他甚至没有去探望刘茂然,就在京郊的一所小庙中,皈依了佛门。

小庙中寥寥数人,有一个尼姑收了他,却没有帮他剃度,尼姑说她见过他,他是名医,他治过他儿子。

凌远问,那您的儿子?

尼姑说,还是死了。

尼姑叫冯缈,儿子死后就出家了,他说凌远只是心灰意冷,不是六根清净,他心中有火,只是燃尽了干柴。

冯缈留了他下来,给了他僧衣,给了他藏金阁的钥匙,让他晨钟暮鼓,且想一想清楚。

凌远就是在这间小庙的藏经阁里,找到了古籍,得知灵魂三魂七魄的分法,他恍然大悟。

那些书太久没有人翻了,上面落满了灰尘,凌远在藏经阁的最最深处,找到了前人分割魂魄以求永生的手札,凌远沉默了。

三月后,秋风渐起,凌远二十九岁,所有的事情以崩塌之势急转直下。

冯缈病了,症状竟与她儿子去世时一模一样,凌远知道自己救不了她,这么多年,他依旧对那么多那么多病都束手无策,他自责,在他的床前流泪,说枉为自己叫冯缈一声师父,他竟无能为力。

冯缈擦干他的眼泪,自己却默默流泪。

庙外,辉煌京师,敲锣打鼓起来。

原来金秋丰收,国泰民安,黄瓦下的天子决定大赦天下,所有死囚免于死刑,或流放,或可将功折罪。

刘茂然不用死了,但是冯缈要死。

凌远捏紧双拳,下了一个决定。

略施小计,凌远就把刘茂然带出了天牢,扔在了小庙的地下室。

原本只是记载在古籍上,不知真假的阵法被画在了藏经阁最深处的地板上,凌远没日没夜,只为能赶得及在冯缈的天魂能量耗尽之前,把刘茂然的天魂,换给她。

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叫响破天际,凌远成功了,那一团纯粹的,跳动的天魂能量落在凌远手中一时,灵魂之光映在他的脸上,是他从未有过的阴冷残酷。

冯缈醒了过来,她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跑出小庙,来到崖边。

凌远追出,在崖边瑟瑟泣风中,问她为什么走,她不想活吗?他可以救她,马上就可以救她了!

冯缈说不要,她说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入魔,凌远,你入魔了。

凌远跪了下来,他说他知道自己入魔了,可是他能怎么办,他想救她,只是想救一个曾经对他好的人,刘茂然此人死不足惜,纵使魂飞魄散,也不可惜。他活冯死,这不公平。

冯缈也跪在他的面前,又一次给他擦眼泪,她说她自己不过是个女子,只读过几本佛经,可纵使诵经千篇,她也不知道怎么与凌远说道理,她说自己不配为师,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待你好,是因为你曾待我儿好。

冯缈在凌远的怀中死去了,凌远张开手,把刘茂然的天魂送回了小庙,带着冯缈的尸骨下山去了。

很多年后,南海边有一位行脚医生,因尝百草误食毒物,不幸去世了。

 

“凌远到地府的那天,老身就在天子那见过他,脊背很挺的一个小伙子,才三十四岁。”

“老身在奈何桥前等啊等,等啊等,都没等到那人来喝汤过桥,就去问阎罗,天子说那人他审不了,天帝给赐了剐刑。”

“老身上了天庭,与天帝说了凌远此罪的所有前因后果。凌远就问,老身何以如此清楚?”

“天帝告诉他,因为那一世的冯缈,本就是老身渡天劫的一世轮回……”

“凌远笑了,老身很久没见他笑了。他对天帝说他愿受剐刑,甘之如饴。老身便随他去,在一旁看着他,所谓剐刑,生离皮肉,刀刀见骨,他竟一声不吭。”

“三夜剐刑过后,老身替凌远在忘川上游寻了一处住处,凌远忍着剧痛,下跪求说……他的灵魂里,一半是懦弱疯狂,一半是自私凉薄,他不想面对亦不想承认,他想忘了。”

“老身便与他赌,赌他并不自私懦弱,并不疯狂凉薄,于是夺了他那段记忆,封了他剐刑伤痕,教他留在了奈何桥头,教他明白,如若重来一次,如若他再看到刘茂然其人,他不会这么做,不会那么选……”

“一直到了今天,刘茂然变成了谢晗,谢晗给凌远带来了李熏然,李熏然又将凌远带回了刘茂然眼前……”

“因果轮回,不过如此……”

 

**

 

“因果轮回,不过如此……”

“罪魁祸首是我,熏然,你可以杀了我,但放过你自己。”

 

 

章八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终于来了!凌远!你终于出现了!!!!”

“两千年啊,我找了你两千年,每一日每一夜我都在想如何将你碎尸万段,这两千年里每一个被我杀死的人都是因你而死!凌远!!!”

 

谢晗歇斯底里地吼叫,笑声凄厉,比阿鼻地狱里哀嚎的恶鬼还要恐怖。

凌远却只是微微扭头,眼神冷漠至极,“我死,你也逃不掉,你最好立刻解除对熏然的梦境控制,不然下一个魂飞魄散的一定是你。”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谢晗尖利地笑,“我在乎吗?我怕过吗?我就是想看你死在我眼前,在我眼前化为荒芜,我恨不得让你尝一尝我受过的苦,你不知道我是怎么从刘茂然变成谢晗的吧,你不知道因为你,我当了一千年的畜生吧!”

“……我知道。”凌远平静道,“法阵是我画的,我能猜到。”

“真聪明。”谢晗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他的身后拍手叫好,“不愧是靠着几页手札就能发明魂魄分离和夺舍大法的人,那你也猜得到,在你带走了我的天魂之后,是什么闯进了那个法阵,然后我夺舍了什么东西吗?!一条狗!!狗!!!”

凌远闭了闭眼。

“我没有天魂了,我能去哪里,没有黑白无常来接我,地府我都找不到……”谢晗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像是回到当时的场景,他回忆道,“我只有记忆,没有任何能量,但我看得懂你的字,看得懂你的法阵啊,那条狗走了进来,那是活着的狗,活着的啊!我只能夺舍它!用你留给冯缈的,原本用来夺舍我的法阵!!!”

“然后我就走了,作为一条狗,我什么本事都没有,狗死的很快的,我要去找下一个……我太虚弱了,除了小狗小猫,我能夺舍什么?凌远!你当过老鼠吗?你当过蛇吗?你知道当一只有思想有智慧,甚至聪明绝顶但暗无天日的老鼠是什么感受吗!!!”

“你该死,还有薄靳言,也该死!!!一千年,当我终于有能力,夺舍了白虎的天魂,我终于有能力,去夺舍一个人!!!谢晗站在我眼前,那么懦弱,那么卑微,因为落榜就躲在森林里哭,这样的人生要来干什么?!不如给我!!!但是薄靳言太聪明,太聪明,他找到了我,杀了我,让我死前没有来得及完成我的研究,只能再次夺舍动物……凌远,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分离飞流的魂魄吗?为什么要弄死藤田所有的手下,因为我控制不住,我控制不住再次为人之后,我要他们受跟我一样的苦!!!”

“凌远!!!先是你,再是薄靳言!所有的人都是为你们俩而死!我要你带着无尽的愧疚,魂飞魄散!!!”

“李熏然!”谢晗高声命令道,“杀!了!他!”

 

一声顿响。

熏然抽出了埋在凌远左肩的枪头。

李熏然高高举起深渊雁翎,神情空洞而冰冷,月光投下的身影一如最初那样挺拔坚韧,可自主的灵魂仿佛不知所踪。

凌远在千钧一发中坦然,虽绝望。

血流如注,蔓延在脚边形成一条小小的河流,流过乱葬的世界,流过李熏然的脚边。

凌远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了地上。他左臂撑在地上,右手压住伤口,他看着自己的鲜血从指缝中滴落,地上浓稠的液体反射着月亮的光,像一面镜子,镜子里,有李熏然的脸。

他最爱的脸。

凌远模模糊糊,断断续续,温温柔柔地说着……

“熏然,别怕。”

“熏然,这是梦,不是真的。”

“熏然,你的梦里,我死了,等我死了,你就醒来,好不好。”

“熏然,醒着的你一定知道,没有一个人,可以,擅自,审判他人生死。两千年的我错了,两千年后的你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熏然,醒着的你一定会放下武器,抓住谢晗,送他回地府。”

“熏然,醒着的你不会记得,我这个罪人……”

“熏然,别怕。”

“熏然,熏然,熏然,熏然,熏然………………”

 

熏然。

 

风停了,雨停了,雪停了,月色无光。

神兵雁翎高高举过头顶,划过夜色,最终没入了李熏然的左肩。

血色斑斓,如桥头,如彼岸,凌远身后的,无边红海。

 

李熏然抱住了凌远,右手拂过他的左胸,呢喃问道。

“凌远,疼吗?”

“凌远,剐刑,疼吗?”

自冯缈逝世于他的怀中,两千年,他再也没有一刻,像这般泪如雨下。

他说。

“不疼,如果剐刑是为了遇到你,那就不疼。”

“一点不疼。”

 

**

 

你醒了,我的世界也就醒了。

 

**

 

“阿诚,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仿佛很久以后,蔺晨的声音在远处响起,“他往东边去了,他很狡猾,可能会在逃跑途中夺舍动物,你只能追踪他的灵魂痕迹,交给你了!”

阿诚应了一声,身形一闪,已向东边掠去。

一股蛮横的力量分开了紧抱在一起的凌远和李熏然,紧接着两个大耳刮子拍在脸上,蔺晨怒道,“你们两个,看看什么情况好吗?谢晗都跑了,你们在这演什么你侬我侬的戏码!要干嘛?殉情啊?还是化蝶啊?”

凌远很快回过神来,赶紧捡回了落在一旁的华箫,给自己和熏然处理伤口。

被解开禁制的神兵伤到,灵魂很容易被撕裂,如果不好好处理,很容易留下灵魂疮口的后遗症,凌远不敢怠慢,刚想叫蔺晨过来帮忙,只见蔺晨小心翼翼的抱起景琰,又踹了一脚梁凯文,把人给折腾醒了。

“赶紧的,把那几个人都弄醒。”蔺晨难得黑着个脸,嘴上像发射连弩般地布置任务,“你,把在场的灵魂收一收,能拼出个人形的都带回地府,找孟婆,她老人家说是能治。”

“还有你!”蔺晨指了指一旁的黑白无常,“回去叫王天风来,去帮阿诚,我怀疑谢晗要去扶桑山去投奔西鬼王,你去通知一下明台让他们注意巡视。”

最后,他瞥了一眼凌远,冷道,“那边两只苦命鸳鸯,好了就过来帮我把飞流抱起来,安安生生地给我带回十殿,少一根头发我打你们进我六道轮回的畜生道,下辈子做猪,而且是吃的肉猪。”

这时李熏然已经醒得差不多了,凌远还在他肩头施法治疗,他不敢妄动,只睁开圆溜溜的眼睛,看到景琰倚在蔺晨的怀里,脸上血色全无,就知道蔺晨为什么脾气不好了。

“凌远~~~”熏然偷偷问凌远,“景琰怎么了?谁给伤的?”

凌远叹了口气,赶紧说,“你快闭眼,装睡,不然蔺晨饶不了你。”

“啊啊啊?怎么了?怎么了?啊哟哟哟哟哟——疼!!!”

 

**

 

三天之后,萧景琰醒了。

更久以后,飞流才睁开眼睛。

他们二人都是人之灵体,修为全无,若不是蔺晨的修为保护,可能还需要修养更久。

蔺晨借照顾他们二人之由罢工了好多天,十殿上下人仰马翻鸡犬不宁,如若不是阿诚回酆都,带来了明楼的旨意,蔺晨还有的闹呢。

谢晗最终还是没能抓到,他太过狡猾,最后阿诚和王天风功亏一篑,被他逃入了扶桑山西鬼王的地界。

虽阿诚一起回来的还有明台、曼丽的傅子遇率领的探查小队,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扶桑山在接纳了谢晗之后,全面封山了。

明楼说,西鬼王要行动了。

 

凌远和李熏然去明楼的面前跪着,砰砰两声,膝盖砸在一殿的青砖地上,明楼似笑非笑。

“上一回,蔺晨带着萧景琰在这跪着,也是这副模样。”

明楼已经有些受不了他们了,望着手边堆积如山的命书,和在一旁眼皮都不抬一下,依旧勤勤恳恳批着命案的自家判官,开口下了逐客令,“滚吧,你们不须跪我。”

李熏然却道,“因为我,受谢晗蛊惑,放走重犯,请尊上惩罚。”

明楼忽然啪的一声,扔下了一本书在他们跟前,凌远不明就里地拿起来,翻了翻。

“第十页,第三行。”明楼道,“上面写了,你们的任务是找到并抓捕谢晗,没让你们处置他,现在人起码是找到了,就在扶桑山,所以任务你们算是完成了一半,另一半过阵子完成就行了,不用这么早来领罪。”

“可是……”李熏然疑惑道,“他已经投靠了西鬼王,西鬼王盘踞扶桑山五千余年,凶恶异常,历代灵魂摆渡人都不敢轻易踏足,我们恐怕不能把他带……”

他说到一半,已察觉不对,惊讶地望向尊上,又看了看凌远。

凌远也明白了,轻轻点了点头。

“尊上要出征?!”李熏然大叫。

“不是我。”明楼傲然抬头,“是酆都上下,十殿阎王,黑白无常,共剿扶桑,灵魂摆渡!”

明楼的声音,在无梁殿中婉转,字字清晰,扣人心扉。

阿诚抬头,看了明楼一眼,嘴角憋不住笑意,自顾自嘟囔了一句。

“美不死你了。”

 

那天,凌远搀着李熏然走出一殿的时候,他们不知道,背后的明楼和明诚正在看着自己的背影调笑。

明楼问阿诚,“为什么他们都喜欢来跪我,我又不能主持婚事。”

阿诚呵了一声,“因为你看着像高堂。”

明楼无视了他的无理,又问,“那我们要跪谁?天帝?”

阿诚又呵了一声,“你看天帝会不会拆了你的一殿阎王椅。”

明楼道,“他敢?!”

阿诚哄道,“他不敢,大哥,那些命书快批了吧,蔺晨这两天不干活,外面积压着等投胎的鬼都快把奈何桥挤塌了!”

明楼一听到蔺晨两个字,又好似一个头比两个大,“我要换了这个十殿主,阿诚,凌远经此一役,修为够当十殿阎王了吗?”

阿诚想了想,“够是够了,但大哥你真的要和孟婆她老人家抢人?”

明楼头疼起来,“我想不到别人了……”

阿诚笑了,“十殿有萧景琰,过两天我去找他,肯定能把这口恶气给出了。”

明楼哦了一声,“什么时候去?”

阿诚神色黯了一黯,“在我走之前。”

明楼不说话了。

“阿诚……”

“大哥,别说。”

“……”

“总要了断的。”

 

**

 

凌远受了封。

听说是佛祖的意思。

所有孟婆侍者都是罪人,但佛祖说,每一个灵魂都是罪人,但地狱受刑后轮回的人就不再有罪,因为他已为自己的罪付出代价。

凌远剐刑已过,早已不是罪人。

孟婆向天帝请命,亦封凌远为“孟婆”。

两千余年,他在忘川边工作,修行,见形形色色的人,渡千变万化的鬼,足以位列仙班,一举飞升,成神成仙。

凌远想了很久,想要推辞,李熏然却问了他一句。

“你到现在,还觉得自己身体里,一半是懦弱疯狂,一半是自私凉薄吗?”

“如果不是,为何不能成仙。”

 

凌远在天庭受封,一如当年的明楼。

天帝依旧嘱咐他,为仙者,无爱无恨,无喜无悲。

凌远应了,却在天庭门外,牵着李熏然往地府走。

李熏然笑他,“当上大仙了,就是不一样了。”

凌远皱眉,“哪有?我就是我。”

李熏然不语,细细思索。

“怎么了?”

“凌远,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还记得我说,投胎转世,这不公平,我后世的荣华富贵与我何干?那又不是我。”

“……所以?”

“所以我一直在想,到底怎么样证明我还是我?谢晗那样的,他还是谢晗吗?还是刘茂然吗?他的三魂七魄分崩离析残缺不全,每一世都拥有不同的天魂,按灵魂约法,他早就不是刘茂然了,早就不是谢晗了,可我们却还是叫他谢晗,因为他有一样的记忆。”

“是。”

“可如果用记忆来判定一个人,那景琰轮回了那么多世,他只是拥有了和当初相同的三魂七魄和一个小小的念头而已,就让蔺晨认定他这么多辈子,蔺晨难道爱的是另外一个人吗?”

“不是。”

“那究竟何为我?记忆还是魂魄?”

“熏然啊。”

“嗯?”

“我回答不了你。”

 

我们时常轮回。

三界六道,时而为人,时而为畜,时而为神,时而为鬼。

两千年的修为,尚不足以回答你这个问题。

今后无尽岁月,我可能亦将无法看穿轮回。

索性,历经磨难,我得一人,陪我载浮载沉。

 

“别去想这个问题了。”

“就当,因为凌远认定的这个李熏然是你,所以你是李熏然,好不好?”

 

梦里不知心已远·END

十殿生·未完待续



===========================================

梦里,不知,心已,远。

李熏然梦里不知自己要杀凌远但是心里有凌远所以没杀。

说白了就是这么个故事233333


我怎么可能放过三生三世左肩伤呢!嘎嘎嘎嘎


好的就下来就看你们留言了,过百也许我考虑不休息直接更最后一part的楼诚?

评论 ( 83 )
热度 ( 464 )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狂岚暴雨的相遇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