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岚暴雨的相遇

好好生活,皆如所愿。

【俞亮时光】乌鸦眷注之告白 (完)

17K,一发完,写了一周,希望喜欢。



  • 乌鸦眷注之告白

 

 

那是一场绵长而又锐利的告白。

 

俞亮从梦中惊醒,慌张地凌乱地喘着粗气。

某种粘腻的触觉沾染上他,不太陌生,却也不是他习以为常之事。

那是夜里的四点,破晓前夜最沉寂冰冷的那一段。他的粗重呼吸在房间里显得那般蛮横,他的床的另一边,一头“小猪”睡得正美,不知天昏地暗。

猪没有被吵醒,那是整件事情里俞亮唯二庆幸,另一庆幸,是小猪大概不会知道他在俞亮的梦里是一个活色生香的时光。

一头活色生香的猪啊……

真是一个不是噩梦胜似噩梦的美梦。

 

俞亮还是小心翼翼地起身,把自己的被子抱着走。

与他同床的、他的北斗杯搭档棋手时光先生睡觉不老实,腿歪在一边,把他的被子压住一角。俞亮把被子抽走的时候,敏捷得像个特工。

他把弄脏了的棉被扔到洗手间,先收拾了一下自己,换了衣裤,再把被套拆下拿去洗。

整件事情里第三件值得庆幸的事此时到来——俞家同色同款的被套还有整整三套是干净的,可以立马换上天衣无缝,俞亮只需要思考如何晾晒这个洗过的被套的问题。

把脏被套和换下的睡衣裤一起扔进洗衣机,滚筒开始轰隆。俞亮束手等在一旁,像一尊雕像,2005年中国方圆市的冬天深夜,沁骨的寒冷和乏味粗重的滚筒之音,擦除不去方才那活色生香之梦中、画面清晰、声音悦耳的“景色”。

俞亮隔着洗手间和卧室厚重的墙壁,看向他卧室里大床的方向,想象出了小猪睡成一团、压到腮帮子时还会流口水的傻样。

俞亮少年,发出了不可置信的叹息。

他睡不着,想去打谱,却集中不了精神,于是决定去学一会日语。

在韩国呆过六年,俞亮的韩语水准很不错,但这次北斗杯参赛的还有日本的选手,俞亮希望自己能和他们做最基本的交流,毕竟有一些日本的选手棋力也十分了得。

学过韩语的中国人学日语尤其容易上手,因为日文汉字这块不用从头学,日语的语法又和韩语很接近。

他在看教材书,那是本同时介绍了不少日本文化和历史的日语教材。书上有一段,提到了日语是很暧昧的语言,它举了个例子,比如日剧中最常见的告白片段,女主角说:“我喜欢你。”

“君のことは好きです。”

这里的告白,是没有主语的,没有中文中绝不能省略的那个“我”。

更甚至,“君”或者“对方的名字”都是可以省略的,一句“好きです”便足足够够了。

俞亮,试着念出那句话的读音,那些假名。

“好きです。”

那深沉、带有一丝苦涩的嗓音带动空气,让声波在冰冷的客厅上空缠绕,不远处未收的棋盘残局上,一颗黑色的棋子似乎有一点点,因此而颤动。

日语书上说了,那是日本人在告白时,心照不宣的默契。

“在告白之时,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相见,眼中只有彼此,便不必称呼彼此。”

——就像下棋一样。

俞亮没由来的,想起了这句话。他想起了那个注定要和自己下一辈子棋的人,想起了只属于彼此的默契。

他笑了一下。

因为他忽然想到。

一场不会误会的告白,一局势均力敌的棋局,还有一个宿命钦定的对手。

都是难能可贵的三生有幸。

 

职业棋坛里里外外都对俞亮二段有着共通的评价——俞亮是一个坚韧的战士,有着强大的意志和百战不殆的决心,无论对手是谁——需要他让子的业余棋手,还是棋圣天元,他都会打起十二分精神应战。

棋盘上是,棋盘下也是。

俞亮自诩,同时还是一个诚实的人。

出现在他梦中的少年,就是他的新“对手”。一个不请自来的人胆敢频繁出入他的梦境,那么不应战是不可能的,俞亮一直都知道,战斗结果只有两个,一是请他离开,二是让他留下。

俞亮,就是天才。天才在大多数事情上都要快人一步地上手,比如说下棋,学外语,比如说爱情,只可惜俞亮聪明归聪明,他与人交流,是真的迟钝蠢笨。

俞亮找出半天时间回到了两年前就读的实验高中,请教了当时他在学校借读时向自己告白的那个女生,他问她,她究竟是如何确定自己的“喜欢”,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感受?

被问的女孩都懵了,反问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俞亮大人在狠狠拒绝自己的两年后忽然发现了她的魅力?

俞亮斩钉截铁地说:不是。

“我因为弄不明白,所以想向你学习。你说喜欢我,那很勇敢,但我想知道,你能确定那是真的喜欢吗?那是一种什么状态,我请求你描述给我。”

 

俞亮被赏了耳光。

他看上去有些活该,他脸肿着回到家的样子成了时光初段整整三天三夜的笑料,即使他并不知道俞亮究竟是被什么神奇的东西呼到了脸。

俞亮有些沮丧,却也不那么绝望,如果轻言放弃,那便也不是他俞亮二段了。

十多年学习的经验告诉他,或许自己可以看一些书,或者知名的电影。

那一年,时光少年正沉迷于全球都炙手可热的哈利波特系列作品中,从小说到电影,每一部时光都翻来覆去地看,他时常打谱打烦了,希望用魔棒一戳棋子就可以自己飞行到指定的位置。

俞亮被逼着补完了所有哈利波特的电影,但他觉得可能魔戒系列更符合他胃口一点,为此他和时光又掐了一顿,彼此都没能令对方服气。

他没能从那些作品里学到太多有用的事情,这让他犹豫是不是要考虑入手一些封面奇怪……的言情作品。

直到那天时光初段在复盘一盘他白天在职业队训练时和许厚五段下的棋,时光执白,许厚执黑,那一盘时光输得很惨,不得不中盘就被逼认输。

“你这一手为什么要下这啊?这么明显的恶手你看不出来吗?”

俞亮先生在帮少年复盘的时候发出了怒其不争的疑问。

“你看不出来吗?”少年不服气,“我这是在给他布置陷阱啊。”

俞亮短促地哈了一声,扯开嘴角:“你清醒点吧,就你这棋力还敢给你师兄下套?”

“哎~~!”时光这就不服气了,“我怎么就不能给他下套啊,我棋力怎么了我?我跟你说你这就是偏见!你就是因为自己下不赢我师哥,所以觉得我连招架的能力都没有,你这是傲慢!赤裸裸的!”

少年气呼呼地一拍桌子:“你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傲慢与偏见!”

俞亮被骂得愣了一下,却还是下意识地反唇相讥,他们一如既往地争吵,为了一步棋各抒己见。

当天夜里,有心事的少年先生还是睡不着,他翻出了他母亲珍藏着的电视剧DVD套组,找到了那版他印象中,他母亲曾高度赞扬过的一套剧集。

1995年,英国BBC拍摄的6集电视短剧,《傲慢与偏见》。

俞亮把DVD推进播放机里,然后坐在沙发的阴影里无声地观看。他这才发现自家母上大人的英文水平很不错,这套英文原版的《傲慢与偏见》并没有中文字幕,所有的台词都是优美而纯正的英式发音,俞亮从前学的就是英式英语,他可以听得懂。

他一连看了很久,看到深夜,凌晨两点或者三点的时候,他看到了由科林费尔斯扮演的达西先生第一次向伊丽莎白女士求婚,那段好听的、低沉的、胶着挣扎的、叫人心痛的英文念白从电视机音响中流淌而出,萦绕着沉默在沙发中仿佛一颗安静土豆的俞亮先生,缠绕着,经久不去。

“In vain have I struggled.It will not do.My feelings will not be repressed. You must allow me to tell you how ardently Iadmire and love you.

……

Almost from the earliest moments,I havecome to feel for you…a passionate admiration and regard,which despite mystruggles,has overcome every rational objection.

I beg you,most fervently,to relieve mysuffering and consent to be my wife.”

俞亮忽然有些呼吸不上来,他忽然能感受到达西先生眼神中流露的忐忑与困苦,他知道,伊丽莎白要拒绝他了,他有点不敢去看达西失望的眼神。

“I beg you,most fervently,to relieve mysuffering and consent……”

俞亮恍恍惚惚,又重复了一遍这剧台词,伴随着自己沉重的呼吸。

突然,空间被一道声音划破,像一道光无可抵抗地照亮了沉闷的洞窟。

“哇——你怎么在这里啊,你吓死我了!大半夜你不睡觉啊你!”

时光来了,他被鼓胀的膀胱憋醒,他出来上厕所,顺便再补口水喝。

俞亮从厚重的毛毯里探出一张几近崩溃的脸:“你才吓人好吧,走路没声,大半夜你起来梦游啊。”

电视里的剧情还在继续,达西先生深情却失败的告白甚至让女主感受到了侮辱,她说出了您将是这世上所有男人都死光了也不可能下嫁的对象,诸如此类严厉的拒绝。

时光不想半夜吵架,被电视吸引了注意力,可他看了一会立马像被蟑螂踩了脚。他跳起来:“哇靠你在看什么,连个翻译都没有?”

俞先生翻了个白眼:“《傲慢与偏见》。”

时光挠了挠脑袋:“讲的啥?英国人下棋?国际象棋吗?哈!”

俞先生无语:“棋下得臭,连书都看得少,世界名著啊,不是你们高中必读书单吗?”

“真不好意思啊,老子成绩是不好,高中也只读了半年……”时光不服气地抹了抹鼻子,“不像你~~~~实验中学大学霸,中韩日英四国精通,你怎么不去当个翻译家呢?!下什么棋啊。”

时光打了个哈欠,损了某人两句,就踢踢踏踏拖着个拖鞋去了厨房倒水喝。

俞亮还窝在那里,被厚厚的毛毯裹得只剩一个英挺的鼻子。

他看着时光走出客厅的背景,忽然朝着他的背影念起了那句念白。

“In vain have I struggled.It will not do. 

My feelings will not be repressed. 

You must allow me to tell you how ardentlyI admire and…………love you.”

那是一段,很好听,很好听的念白。

纯正的英伦腔,贵族的声调,藏在深喉里的已经不怎么时髦的老式发音,还有他俞亮的深重嗓音,以及,他压抑着涌动着的,心慌意乱,和,热烈眷恋。

 

“啥啥啥,你说的啥!”

打破寂静的是时光咋咋呼呼的嘴碎,还有一杯滚烫的热水,被少年势如破竹地,一把塞进了俞亮的手里。

“别净念这些就你明白的鸟语了,没事干把水喝了早点睡吧,我的吟唱家大人!”

 

他决定不再负隅顽抗。

俞亮决定承认自己的passionate admiration,因为即使那是模糊的印象,有关于自己的suffering。

他从达西先生的眼神里读懂了suffer与love的相关性,可他不确定,接下去该怎么办?

就算他明白了什么是爱情,那么什么是相爱?什么是拥有,什么是追求,什么是相恋,最后,什么又是相处呢。

俞亮先生有一些困扰,他的人生仿佛又多了一个要纠缠终生的对象,而他的围棋和他的爱情,似乎即将纠缠同一个男性。

俞亮有些难办。

 

为了更好的备战北斗杯,围棋双子星尝试了各种奇奇怪怪提高自己棋力的训练方式。

有一天时光决定把沈一朗叫到家里(俞亮家里)来下快棋,十秒一手,超时直接判负。俞亮、时光、沈一朗三个人车轮战,谁输了谁就立刻下阵,换第三个人挑战,而且输了的人还要在脸上贴纸条。

一开始都是时光和沈一朗在轮换,俞亮脸上一张纸条都没被贴上,直到他的体力开始下降,也开始被频繁KO下场,时光报复般地在俞亮的脑门上贴上一张“僵尸条”,笑嘻嘻地去和沈一朗下棋。

他们一直车轮战到凌晨,三人体力都快要到达极限,但这一次下快棋,说好的就是要通宵,以至于每一局观棋的那个人想偷偷打盹都会被恶狠狠摇醒。

终于凌晨三点半的时候,在沈一朗和俞亮的一局棋最后,俞亮赢了,但观战的时光是彻底睡着了。

沈一朗打了个哈欠,下意识想“一巴掌”呼醒时光,或者用刚才时光对付自己的损招——把冰块放到他脖子里。

俞亮制止了沈一朗。

让他睡吧。俞亮说:“今天就先到这吧,辛苦你了。”

俞亮垂眼看了一会蜷在沙发与茶几之间的那个少年,忽然叹了口气,走过去弯下腰,想要将他抱起来。

“呃——”咚。沉闷的一声,十分尴尬,俞亮一把并没有把时光少年抱起来,还非常愚蠢地踉跄了一下,差点整个人压到那头“猪”身上。

“这么沉?!”俞亮二段发出了灵魂拷问:“叫你猪真是没叫错。”

一旁的沈一朗看着这一幕稀奇,为着时光被人这么摔打都没有醒而啧啧称奇。他揉了揉手腕就打算上来帮手,却听到俞亮背着他,突然低冷地说了一句:“不用。”
沈一朗愣了一下。

只见俞亮一手垫着时光的脖子,一手插进他的脚弯里,腰一发力,居然真的把时光打横抱了起来,长腿迈开,绕过客厅的茶几,往他的卧室里走去。

沈一朗下意识地跟了过去,最后在卧室里见到了俞亮将时光“扔”在床上,并不算轻柔地帮他盖好被子的画面。

沈一朗初段,陷入沉思。

 

俞亮将卧室里的灯熄灭,走出来与沈一朗汇合。

他没有看出沈一朗的思绪异样,自顾自地道歉说他真以为他们会通宵,所以没有准备客房给沈一朗。他现在就去找被子,沈一朗愿意的话,还能洗个澡再休息。

沈一朗等俞亮说完才恍惚过来,忙说没关系。俞亮去找了一套干净的被套,沈一朗跟在他后头帮他。在套被套的时候俞亮说起了时光毫无生活自理能力的故事,上一次套被套他差点闷死自己。

哗哗,唰唰,抖动的被套发出沉闷的声音,沈一朗在俞亮断断续续的陈述之中,忽然没由来地插了一句。

“俞亮,你是不是,喜欢时光?”

灰色的被褥僵在了半空,随着自由落体慢慢垂下,沈一朗看到落下被褥后头俞亮那张有些惊讶却不慌张的俊脸,心里已经有了三分答案。

“……”

俞亮没有答,沈一朗说:“不好意思,这应该是你的私事。”

俞亮笑了一下,抬眼看沈一朗:“我只是惊讶,时光说过你是个棋痴,下棋以外的事情都……不太敏感,却没想到是你第一个注意到了。”

沈一朗似被戳中什么,笑着推了推眼镜:“好歹,我也是有女朋友的。”

俞亮长长地哦了一声:“真了不起。”

沈一朗更窘迫了。

“白潇潇是吗?那年定段赛我遇见过她,她棋风很纯粹,就是算力有些不足。她现在在读书?”

“嗯……在读大学。”

他们一起陷入沉默,在客房大床的一头一尾,木讷而凝固,显得有些蠢笨。

沈一朗就这样看着与他一米相隔的少年,他与他差不多年岁,却已经是他围棋道路上的“前辈”,谈起围棋,俞亮天生高高在上,像是某种权威,然而谈起感情,他们都是那样笨拙且狼狈。

俞亮率先挪开眼神,沈一朗以为他又要岔开话题,忙想追问。

俞亮却叹了口气,说:“是啊……我……”

他承认了。

他喜欢他。

俞亮当然喜欢时光。

毫无疑问,无可抵赖,无所遁形。

 

“可是……他是我下棋一辈子的对手,不是吗?”

俞亮忽然皱紧眉头,就像遇到一道他也解不开的死活题一样,他有些焦急。

“沈一朗,我听说过你和白潇潇的事,你们在道场……难道,棋手和棋手之间,不能有‘认同感’之外的感情吗?”

沈一朗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自己和白潇潇曾在道场分手的那段不足为人道的过去俞亮知道得这么清楚,他觉得有些不舒服,却不是那么不可以接受。

他已经不是一年前的他,他经历了很多,也成长了许多。

沈一朗笑了一下:“不是的,我和白潇潇……那个时候会分手,纯粹是因为我不够成熟罢了,与我们当时都是棋手无关,与我们之间会有竞争也无关,与下棋就要一门心思心无旁骛更没有关系!一切都只是我不够自信而已……你呢,俞亮,你足够自信吗?”

沈一朗说这话的时候,足够真诚。那真诚就像夜空里折射在湖面上的月光,像炉火里轻盈跃动的火苗,清澈,却足够炙热、灼人。

俞亮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沈一朗,目光锐利。

“沈一朗,我们来下棋吧,分先。”

沈一朗愣了半晌。

“好。”

 

又一夜长夜过去,清晨的露珠在叶片上跳起了舞。

早上六点,时光准时醒来。他拖着还没睡醒的手脚走到客厅里,看到沈一朗和俞亮正端坐在棋盘上下棋,他刚巧看到了沈一朗认输的画面。

相差一又四分之三子,是一盘不错的对弈。

时光气他们不叫醒自己,居然背着他在这里偷偷下棋。

俞亮立刻从棋盘上收回眼神,他一夜未睡,眼睛却依然清澈。他抬眼看向时光,笑得很开。

他笑着问他睡得好吗?

“好是好……”时光揉了揉还发黑的眼圈,“就是梦到有个怪兽,长獠牙,秃头,大肚子,特别可怕,他一边骂我是猪,一边把我提起来摔下提起来摔下,害我醒了好多次。”

俞亮:“………………”

沈一朗:“你们饿了吗?我们去吃早饭吧。”

 

三个人一行走出俞亮家的小别墅,走了好一段才走到有小摊的巷子里,六点半钟街上已经很热闹了,早起卖菜的卖早饭的早早出了摊,上班族和上学的孩子穿梭在那些冒着热气的摊位之间,形成彩色的潮水,人声叫卖声和自行车叮铃铃的铃声夹杂在一起沸反盈天,让人心里踏实,很是熨帖。

时光饿惨了,他什么都想吃,张记的包子、王婆的豆腐脑,还有加了香油的小馄饨。

时光说他饿得可以吃下一头牛。

俞亮冷冷回了一句——世界名画,猪吃牛。

饿得没力气吵架的少年不理他,他一个人在前面掏钱买饭,俞亮和沈一朗慢慢地坠在后头,混在人群中。

沈一朗沉默了许久以后,对俞亮说:“我在你的棋里,看到了一往无前,我愿意相信你,但请你不要伤害他。”

沈一朗看着远去时光的背影。

“他是你的对手没错。但比那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有感情的人。

“他首先是时光,然后才是俞亮认定的对手。

“你明白吗?”

 

“——是,我一直都明白。”

 

于是他开始筹划一场闪烁着胜利光芒的告白。

一场锐利的、振奋的、值得喝彩的、告白凯旋。

虽然此时,俞亮还不知道要怎么达成那样的告白,但他想,他或许可以送他一朵花。

以棋痴薄弱到可怜的“浪漫基因”,他只能想到,通常人们告白时,需要花,或者钻戒什么的。

他可能不需要钻戒,但花的话,北斗杯的冠军捧花就是相当不错的“素材”。

 

远赴韩国比赛的时间越来越近,时光显得比平时更焦虑了一点,俞亮建议他不要再埋头下棋,可以健健身,看看杂志,甚至想一想可以去韩国哪里观光旅游。

时光难得听话,转去翻了翻手边的最新刊《围棋天下》,结果越看脸色越差。俞亮不解,拿过来一翻就看到杂志上某个中国记者在韩国采访本次北斗杯韩国队主将高永夏的内容,高永夏谈及了中国围棋的现状,说中国围棋示弱已久,连败给韩国多年,不足为惧——这话虽说得自大,但倒也确实是戳人肺管子的实话。

但高永夏还提到了白子虬,大意是白子虬棋风老土,棋力不高,如果白子虬如今活过来也不会是他的对手,云云。

详尽研究过白子虬棋谱的俞亮二段非常清楚他棋力之出神入化,这是不争的事实,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位有质素的棋手都不该说出这样的“蠢话”,而且以俞亮留学期间对高永夏的耳闻,他为人也不该狂妄到如此地步。

俞亮有心打听一下这段采访幕后的真实情况,却转头已看到时光发红的眼眶和颤抖的怒气,俞亮想起少年对白子虬莫名的执著,以及藏在他的棋里、另一个人的影子……

俞亮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任何安慰的语言。

时光放下杂志,还是一声不吭地去打谱了。而北斗杯正式比赛,转眼便至。

 

北斗杯比赛日一共六天,因为主办方韩国临时修改赛制的关系,如今每个国家对战另一个国家的比赛要下两天,第一天是单人赛,主将赛和副将赛同时进行,总计时五小时,超时后每手限时一分钟。第二天还是同国家对同国家的第三台比赛,双人赛,每次对阵以大比分来判定最后胜负。

赛程被规定为首场是中国对日本,次场日本对韩国,终局之战是中国对韩国。

北斗杯开幕那天早晨的发布会上,各国选手的主将都要上台做一番誓师发言,俞亮的发言被称赞有大将之风,然而台下的时光却始终关注着在台下垂眸低头的韩国队主将——高永夏。

高永夏十八岁,是韩国棋坛成名数年的名将,段位甚至比俞亮还要高,虽然段位从不代表实力,但所有人都认为高永夏将成长为今后世界棋坛上的一座高峰。此时,他也如一堵高墙,压城般阻挡在俞亮与时光的面前。

高永夏代表东道主韩国队最后一个发言,他用韩语发言,时光并听不明白,可他看得懂高永夏那种懒懒散散的状态,和他最后投掷过来的那个锋利眼神。

时光将手中的折扇捏得越来越紧,俞亮不可查觉地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他没提白子虬。”

“……不重要,但是俞亮,对韩国队的比赛,我要当主将。”

 

时光的坚持吓坏了中国队随行去韩国的大多数工作人员,除了俞亮和方绪。

方绪九段依旧噙着他那高深莫测的微笑,推了推他的金丝边眼镜,说可以,他作为领队有临时调换主将的权限,但是他要看首场对日本时光的表现再来做决定。

时光应了,他去比了,他赢了。

对阵日本队的比赛,中国队3-0大获全胜,优势明显,时光在对阵日本队次座时,在官子阶段大杀四方,赢了对方将近九子。

但是中国队还是有许多人不同意临时换主将,中国队全员一起研究了韩国和日本后两天的比赛,对高永夏的明显高出旁人一截的实力有目共睹,只有俞亮或许才有一拼输赢的机会,中国队临时将俞亮换下主将,难免有弃车保帅,投机以大比分捞胜之嫌,丢了大国的气度。

可方绪不认为换将是“田忌赛马”,俞亮……也不这么觉得。

临近比赛的最后那晚,俞亮和时光在酒店的露台上吹风,他看着时光手里捏紧的折扇,问他究竟为什么要坚持换将。

时光不答。

俞亮便问他——你究竟为什么要下棋。

同样的问题,高永夏,也问了。

 

北斗杯中国队对阵韩国队的世纪之战,日本队因为累积两输已经淘汰,冠军将在中韩两队之间诞生。韩国队对阵日本队尚有一败,中国队则是全胜战绩。

那天早上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右手执扇的时光作为主将率领中国队一众选手和工作人员从电梯里浩荡而出,他走在最前面,而他的名牌,也已经被放到了高永夏的名牌对面。

所有人都震惊了,包括高永夏自己。韩国队的领队毫不客气地质问了方绪领队,这是何用意?方绪没有正面回答,只借由随行翻译的口,表达了今天将有两场精彩绝伦的对弈。

韩国队的次席林日焕询问俞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俞亮则用韩语问向高永夏,询问他是否真的在采访中诋毁过白子虬。

高永夏这才明白过来一些什么,他反问俞亮,中国的杂志写了些什么,俞亮不动声色地复述一二,高永夏听罢,勾起嘴角笑了一下。

“虽然不是我原意……但我忽然不想解释了。”高永夏飞快地用韩语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转向时光:“所以,你是来为白子虬报仇的?我研究过你的棋谱,你和俞亮的,我都看过,你的棋有一点像他,白子虬,所以呢,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他?你想为他证明什么?”

高永夏的韩语时光自然一句都听不懂,对弈时间将至,俞亮没来得及翻译,他们便被请入座。

他们抓子,猜先,站起来向对方弯腰行礼。

四目相对,时光的目光尖锐如刀,除了势不可挡的破釜沉舟,还有一股自上而下,来自悠远古意的……高贵谛视。

高永夏右手微不可察地震动,他再一次开口询问,这一次,他用的是英文。

“你和白子虬,到底是什么关系?”

时光听懂了。

他黑色的头颅向下垂低,象征着来自那个古老国家的古老问候。

“我是为了白子虬,才开始……”

“比赛——开始——————!”

 

比赛开始了。

主持人一声开始打断了时光的陈述,终局之战正式开始。

时光执黑先行,正式向全世界青少年围棋的最高水准发起挑战。

那是一场绵长而锐利的对弈。

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少年论剑。

四个小时以后,俞亮的对手——韩国次席林日焕率先认输。一场完全的、力量与意志的对决,俞亮赢得辛苦,却也酣畅淋漓。

在椅子上休整了五分钟后,他起身,想去看时光的对弈,却没有想到对弈室里,突然凭空挤进了许许多多观棋之人。

俞亮有些纳闷,这样重量级的比赛有许多间观战室,里头还放有棋盘可供观局者自行推演讨论。聚在对弈人身边的观摩者不能说话,连大气都不能喘,为何他们全都选择围在时光和高永夏的身边?

俞亮慎重地拨开人群,路过曾对弈过的日本选手、各国的领队、陪练,还有屏息以待的摄影师、记者……俞亮来到了时光的身边,然后,看到了,褚嬴的影子。

“褚嬴——”

这是在场所有人心中,共同的声音。

数年前,围达围棋网,百余盘连胜传说,神话般的不败战绩,半目赢下俞晓暘的惊世之才……

在中国国青队主将时光的棋盘上,他们共同看到了,那个从未现世,又仿佛从未远离的名字。

“半目……”

“时光输了……”

“中国队主将输了……”

“还是不行,高永夏这堵墙,还是太厚了啊……”

“比赛,结束了。”

 

比赛结束了,中国国青队时光以半目之差,负于韩国,高永夏。

俞亮向时光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从他的身后。时光的背影坐在那里,像一道划开了皮肤表面却没有渗血的伤口,微微红肿,不张扬,却只有切肤之人自己,明白那种锐利的疼痛。

时光开始收棋,他同往常一样打着哈哈,碎碎地念着什么败了败了,我果然还是不行,早知道就让给俞亮,我一个二台,在这里逞什么强,哈哈……又输棋了……

俞亮站到了时光的身后,将右手抚到他肩上,时光回头看了他一眼,自下而上的眼神,有似有似无的委屈。

“时光……”

你下的很好。俞亮想这样说。他的眼神传达了他的关心和关怀。时光能读懂。

时光拍了拍俞亮的手背,像从前他们无数次无声的交流一样,他想说自己没事,他正在收拾他的棋子。

“我承认你的实力。”

一段不算流利的英文,在他们之中响起。

高永夏此刻站了起来,他整了整他身上韩国队的队服,继续用英文肃然说道:“但你也该明白,我们实力之间的差距。”

时光和俞亮愣了一下,互看一眼,却没有反驳。四周围观的人群发出悉悉索索的讨论,有中文有韩文还有日文,有些人仿佛不太喜欢高永夏的狂妄,又有人表示他说得在情在理。

“开局之前,你没说完的那句,现在可以说了。

“——你是为了什么而下棋。”

 

“我……是为了,将遥远的过去,和遥远的未来,连接在一起。”

答案清清楚楚地存在于时光的心中。

“我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存在在这里。”

就算是输棋,也绝不会有所改变。

“只是,输棋,实在是……太难受了。”

 

一只温热的大手,从时光的背后绕到他的面前。

时光哭了,眼泪如珍珠,断线而落。俞亮从他的背后,伸出他执棋的右手,五指并拢形成一张网,网住了时光满含泪水的双眼。

“哭吧,看不见。”

——你哭吧,没人看见。

——你哭吧,你什么都没看见。

——我所珍爱的少年啊,尽情哭泣吧。

——你的眼泪,永远只有我的掌心会知道。

 

北斗杯中国队对阵韩国队的第一天比赛结束后,大部分棋手、工作人员都满怀心事地离开了棋室,明天的双人对决即将成为本届北斗杯的冠军之争,至关重要。

时光在俞亮的掌心里痛快地哭了一场,一直到大部分韩日的选手都退场离开后,整个对弈室里,就只剩下一坐一立,沉默无言的二人。

他们都知道明日是背水一战,不能再输了,可忽然他们不再害怕,因为他们是俞亮和时光,是一道遥远而来的光,照亮的一片新之天地。

他们和往常一样吵起架来,由头是因为时光哭过以后看到俞亮挪开自己的手,嫌弃地甩了一甩,还快步直奔厕所去洗手。

时光追在后面想打他,大声问他怎么就这么嫌弃他吗?

俞亮崩溃地回嘴说他哭就哭,为什么要拿他的手擤鼻涕,脏不脏。

时光红着个眼眶怒道让俞亮哭一个试试,谁能忍得住大哭不流鼻涕的?!

“也不知道是谁小时候,输了两盘棋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还让我走,再也不想看到我!”

九年前的事被翻出来说个没完没了,俞亮气得想把洗手池里的水蓄起来泼到他脸上。

“对,就是让你走,走走走,你赶紧回去,没事别跟别人棋院里丢人。”

时光贱兮兮地笑起来,他哄他,伸出自己的食指去拉俞亮的无名指,刚被冷水洗刷过的俞亮的左手,此刻正冰冷到通红。

“小亮老师?俞亮二段?俞亮哥哥?别不高兴了。”

小猪仔温暖的食指圈在了俞亮无名指的根部,像一环不怎么好看的,肉做的戒指。

没有钻石,却有灼人的温度。见俞亮被自己的“哄”住,愣成了傻子,时光高兴地晃了晃他们的手。

“走啊我们回去复盘啊!明天还有一场硬仗,我们可死也不能输了!今天这场可太宝贵了,咱们得赶紧分析一下韩国那两个人的性格,走啊~”

说罢,时光就拉着俞亮的无名指,飞快地朝外头奔去。

紧紧相连的两根手指纠缠在一起,他们的力量之大,甚至捏白了彼此的关节,隐隐有从指尖窜到心底的疼痛。

俞亮愣了一下,却没能抵过排山倒海而来的牵扯,他下意识地跟着时光奔跑起来,就像他们许许多多次跑向棋盘那样,虽然被拉着奔跑的人变成拉人的那个,但不变的是他们那份对围棋和胜利,永恒的心意。

他绽开一个笑容,一个真诚、无奈又甜蜜的笑容,他的目光集中在他们纠缠的手指上,他想,他或许已经拥有了钻戒,只差一朵花,一朵北斗杯冠军的捧花。

 

他毫无疑问,心想事成。

棋局落下最后一子的瞬间,俞亮就仿佛看到自己那场告白正在不远处闪闪发光地宣告着胜利。

中国国青队,赢下了最后一场双人赛,以2-1击败韩国,并以两战两胜的总成绩夺得了那一年的北斗杯冠军。

颁奖的时候,记者们的长枪短炮像一颗颗闪耀又灭去的星星,将俞亮闪动的内心点燃。他在记者朋友要求他们拿着冠军奖杯合照的时候,忽然将自己手里的捧花一把塞给了时光。

他冷着脸,仿佛在进行什么至高无上的仪式。

时光被他整懵了,嚷嚷着说你干啥呀,我拿不下了。

俞亮一脸严肃:“让你拿着就拿着。”

时光一头雾水:“你这人,就是个偶尔会故障的机器人!行——那我这束你拿着,给。”

俞亮立刻笑了起来,高高兴兴地接过时光的捧花。

相机和历史将这一幕忠诚地记录,为着中国围棋的再次崛起,也为着世界围棋新世代的力量,冉冉升起的明天。

之后他们回到宾馆,时光累得倒头就睡,俞亮推着让他先去洗澡再睡,却怎么也叫不醒那头猪。俞亮便只能给他扒拉下西服,松开衬衫的领口,给他盖上被子,再整齐地把外套给他挂在墙上。

小猪打起轻微的鼾声,他只有累极了,才会睡成这样。

俞亮在房间里无声地笑了一下,他折起冠军捧花里的一朵兰花,小心剪去花梗,将兰花轻轻别在了时光的耳旁。

兰花花语,赞君子高雅淡泊,为国家忠贞不渝,致爱情——之死靡它。

 

他们应该,要更进一步了。

从韩国将北斗杯的冠军带回中国的国青队主将俞亮,从回国后,便一直在这么思考着。

可他明显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自回国以后,俞亮就察觉到时光有些心不在焉。

主要是和自己下棋的时候,时光显得有所犹豫,总是发挥不了他正常的水平,偶尔杀得太凶不顾防守,更多的时候却又保守得一点锐气都无。

自回来以后,时光就从俞亮家里搬了出去,回自己家去住。他们偶尔会在各自战队训练后的时间里约在黑白问道下棋,这一个多月一共对弈十三次,时光连败十二场,最后一场勉强和了。

但时光和别人下棋时毫无问题,依然是那个棋风漂亮到有一丝古意的少年。他甚至在战队训练的时候侥幸赢了许厚半目,给他高兴了整整三天三夜。

时光在围甲的比赛里也下的不错,稳定作为方圆建投队的三台连胜四盘,都成了明星人物了。

但时光就是和俞亮下棋时很别扭。俞亮气极,都顾不上什么告不告白的事了,追着问时光他怎么了,跟自己下棋就这么让他提不起兴趣吗?

时光被棋痴问得烦了,挠挠鼻子敷衍了一句什么跟俞亮下棋就跟自己和自己对弈一样,太熟了,没意思。

俞亮大怒:“你这话能不能先赢过我再说?!”

时光吐舌头:“那我这不也下不过我自己嘛?”

 

俞亮被气走了。

但敏感的他,辗转反侧,似乎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不对劲。

时光的英文水平或许没有他自己说的那般差,起码他听得懂高永夏最后那句——你究竟为什么而下棋。

那么……莫非他也在那天夜里,那个深冬的黎明之前,听懂了俞亮在客厅的呢喃。

“In vain have I struggled.It will not do.My feelings will not be repressed. You must allow me to tell you how ardently Iadmire and……love you.”

俞亮被这个猜想惊掉了手中的棋子,这又是一次与穆清春的练习对弈之中,穆清春再一次看到一个奇奇怪怪的俞亮,心不在焉地猛然想通了奇奇怪怪的事情,最后奇奇怪怪地火速投子认输,奇奇怪怪地飞奔了出去。

穆清春,宿命困惑。

俞亮一路飞奔,赶到了方圆建投队训练室的楼外,满载的电梯叮地一声打开,里面鱼贯走出许多人,他们像水流一样冲刷向呆立在电梯前的俞亮二段。

电梯门打开,又合上,打开,又再合拢。

俞亮终究是没能进入,他意识到,时光显然是听懂了自己的“英文”,然后用这种方式拒绝了自己。

所以他和自己下棋时犹豫,他无法面对,他甚至……在讨厌着自己。

这个念头瞬间击穿了俞亮最后的心理防线,2006年,在他们获得北斗杯冠军的、辉煌的、八月流火的夏末,他被那年第一缕秋寒冻住了脊髓。

他又开始看起了《傲慢与偏见》,一遍又一遍。

他感觉到自己与优雅的、傲慢的、深情的达西先生一样,被彼此的“伊丽莎白”以某种方式认真地、直接地拒绝了。达西先生的眼神是那样受伤,他胸前衬衫的银色扣子都不再闪闪发光。

“I beg you,most fervently,to relieve mysuffering……”演员抑扬顿挫地演出着深情的台词。

俞亮摇了摇头:“……No,He refused.”

 

少年出征,未战剑已断。

俞亮不可遏制地回想起两年多前,他刚从韩国求学回来,一路追到时光的高中去求他与自己对弈的情境,那种渴求与追逐,噬心剜骨,但和今时今日比起来,到底是不同的。

他看着书架高处上从韩国赢回来的北斗杯奖杯,他的飘窗上,还放着一个花瓶,那个花瓶是他养北斗杯冠军捧花的花瓶,不是韩国颁奖时的那束,是他们归国时在机场受到拥戴欢迎时粉丝们送给他们的。俞亮收到的是一大捧红色玫瑰,时光收到的是一束洁白的月季,时光说他一辈子都想收到女生送的玫瑰,在回程的车上非和俞亮换了花,俞亮便也很高兴地把他的那束月季带回家养着。

可如今那个花瓶,已经空了。再娇贵地供养着,暖棚里培育的鲜花也开不过15天,不久之前,俞亮的妈妈已经将衰败的月季清理走,还帮俞亮把花瓶也擦干净,放回原位了。

俞亮,那个还未成年的少年,感觉自己忽然什么都没有了。

他又开始沉迷拼图,白日里在战队里浑浑噩噩地打谱,晚上回家就一个人拼拼图。他这一次甚至没有买什么城堡或名画,他买了一副纯黑的拼图,1000块不同的小拼图,最终将汇聚成一片,没有光亮的,漆黑。

如此这般一连七天,俞亮没有再去黑白问道,他也没有看手机,甚至“不在乎”时光有没有去黑白问道等他,他们从前约定,没有去外地比赛的时间里每周至少要去黑白问道两次的,可是他没有去,这几天他除了在训练室露过面之外,哪里都没有去,什么人都没有见。

他不得不承认,他不是拼图的高手,又或许是全黑的拼图难度太过变态,那一片漆黑的世界里,没有一个白子,也就没有对手,纵使黑色占满了所有目数,那又如何呢。

直到第七天的夜里,俞亮的全黑拼图即将完成的夜里,他的父亲——俞晓陽找到了他。

俞晓暘是来跟俞亮道别的,他和他妻子——俞亮的妈妈赶晚班机去欧洲,自从俞晓陽退役以后,他有更多时间可以和家人一起周游世界了,甚至还能去欧洲找金发碧眼的棋手下下棋,他对此乐此不疲。

俞晓陽走进俞亮的房间,交代了几句生活上的事,俞亮点点头让父母们一路小心,就没再说话。俞晓陽看了儿子一会,忽然从俞亮拼图里仅剩的几块中挑出一块,翻过拼图黑色的正面,将背面那个写着数字的白色一面,卡到了全黑色的拼图上。

漆黑如深渊的世界里,终于,照进了一道光。

俞亮愣愣地看着他的父亲。

俞晓陽拍了拍俞亮的肩膀。

“虽然我不确定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在你这个年纪,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你只要记得,逃避,不是勇者所为。

“小亮,去面对,无论结果如何。”

 

俞亮就这样枯坐了整整一夜。

从他的父母提着行李,面带微笑地离开家之后,他便一直这样在房间里,看着未拼完的黑色拼图,还有那黑色之中,唯一的亮色。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淌而去,初秋的日光穿不透厚厚的云层与雾水,清晨五点半,俞亮的电子钟机械性地、微弱地发出了浅淡的、滴的一声。

俞亮从他法兰绒地毯上一跃而起,飞也似地冲出了房间,甚至一脚踩坏了自己拼了一周的全黑拼图也毫不在意。他匆匆披上一件外套,就夺门而出。

父亲说得很对,少年纵死,也是战士——他喜欢他,俞亮喜欢时光。少年的告白可以失败,但他需要求个明白。

俞亮疯了一般冲过自家的院子,种满花草绿树的小院里,那些叶片上还挂着露珠的枝丫被俞亮跑过的一阵风带过,像是为他鼓劲一样地摇头晃脑了起来。

俞亮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自家门口,开门的时候他笑了,这好像是他七天以来第一次笑,是熟悉的、应有的、嘴角弧度。

他雀跃着,打开门,像优雅的豹子一样蹿了出去,可没跑两步……他停下了。

他机械地、木头般地、僵硬地转过身,他的心,漏跳一拍。

他笑容逐渐凝固。

他的时光,正躲在他家的院门背后,独自一人,倚墙而站。


“你,怎么,在这里?”

俞亮太过紧张和惊讶,说话都不连贯。时光穿得很单薄,戴了一顶鸭舌帽,鸭舌帽压得很低,却还是遮不住他冻得有点苍白的脸色。

他的衣服湿漉漉的,头发也无精打采,整个人看上去,竟然像在俞家的大门口,蹲了整整一夜。

“你怎么回事?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来多久了?你不冷吗?你为什么不敲门?为什么不进去?”

俞亮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想象时光为什么要清晨五点多出现在他家门口,还看上去等了一夜的样子。

他看上去也不太好,眼神闪躲,充满疲惫和焦虑,就连输给高永夏之后的时光,都没有如此狼狈。俞亮的心狠狠一紧,他有某种预感,一种莫名的预感密密麻麻地爬上了他的背脊。

“你别连珠炮一样地问了啊!我好烦。”

时光眼眶有些红,他炸了,拔高声音,抖着声音朝俞亮吼回去。

俞亮拧紧眉头:“你烦什么?你为什么跑出来?你是在这里等了一夜吗?你怎么能这么折腾自己的身体,下周又有比赛了你还想不想下棋?”

“啊啊啊——俞亮你好烦!你怎么跟我妈一样,因为不想呆家里,就是我不想看到我妈!”

“阿姨怎么了?!”

“没,没怎么,不是她的问题,是我不想……不敢看到她。”

“你不敢?那是你妈啊,时光!你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

“没怎么是怎么了?”

“你别问了!”

“时光!!!”

“你别问了!!!我妈什么事都没有!!!我就是很烦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我好像喜欢你!我怕他吓死!她一老太太,这么大岁数了,她要是知道了我喜欢一男的,我怕她……”

“……………………………………”

“……………………………………………………不、不对,不是,我……”

“………………………………………………………………”

“……完了,彻底完了。”

 

少年听到琉璃迸裂时发出的清脆的声音。

在一片沉默到诡异的对峙里,在那年秋初的凉晨里。

在那日的第一道阳光,挣扎着,顽强地穿过云层、透过薄雾,洒到少年们宽阔的肩膀、颤抖的指尖和悸动的心脏上。

那是他无处安放的惶恐,如无色的琉璃水晶,迸裂成晶莹的碎片,在心底,折射出,彩虹的颜色。

俞亮眼珠一动不动,盯着时光,他没有眨眼,他可以很长时间不眨眼,因为他怕这是一场梦,一眨眼便清醒梦碎。时光从前就说,他在收集俞亮是个机器人的证据,因为俞亮不眨眼。

他的呼吸一下重过一下,仿佛有人扼住了他的喉咙,或是有什么情绪填满了他的肺腔,俞亮必须更努力才能汲取更多氧气,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的舌头下意识舔舐了他的嘴唇。

时光心虚,后悔,崩溃,然后在寂静的沉默中开始往后疾速奔跑,或者说是逃走。

俞亮给了他三秒钟,然后狂奔追上。

他抱住了他,从身后,他抱住了他的少年。

 

“为什么,为什么你永远,出乎我的意料……”

少年在少年看不见的背后呢喃,他抱着他的力度差一点点,或许就要勒断彼此的肋骨。

被抱住的少年忘记了反抗,从俞亮手臂上传来的力度已经完美地回答了时光的一切忐忑和张惶。

他不傻,时光不傻,他能明白的。

时光垂下头,在俞亮近乎蛮横的拥抱里放弃了挣扎。他甚至艰难地探出手掌,在俞亮紧握着的,颤抖的手掌上轻轻拍了一拍。

“为什么,为什么你永远,出乎我的意料……”

俞亮继续在他的背后,滚烫的嘴贴在他耳后一公分的地方。

“为什么,你总是给我带来打击,还有希望……

“为什么你总是像一道光一样出现,让我看到无尽黑暗,以及黑暗里唯一前进的方向。”

俞亮或许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时光的行动,永远出乎他的意料。小时候出乎意料地下棋碾压了他,六年后又出乎意料地棋力倒退如初学者,他出乎意料地用最短的时间追上来,然后出乎意料地成为他生命里过不去的劫,最后,甚至出乎意料地搅乱他精心筹备的告白,以这样出乎意料、杂乱荒唐、毫无浪漫可言的方式,让他们彼此的心意迎接未来的第一缕阳光。

时光的一切总是这样出乎他的意料,但俞亮自认明明没有斯得哥尔摩综合症,但他就是逃离不了这种意料外的诱惑。

即使,那本不是时光的本意。

“俞亮。”时光缓缓地回应他:“九年前,给你围棋上打击的,不是我。”

“………………!”

 

少年们身处一个狭长又安静的小巷,附近都是与俞亮家一样的独栋别墅。他们近处的一户院墙里栽了一株他们都叫不出名字的树,树枝蔓到了院墙外边,在他们头顶沙沙地摇曳着树叶。

时光终究还是有一点点,一点点的介意。

少年意识到这将是他们两人一生都无法再复制的告白,只有这一刻,哪怕只有这一刻就好,他希望俞亮明白,他要俞亮眼里看到的是自己,而不是遥远过去里的褚嬴。

“你不用问我是什么意思,或许终有一天我会告诉你。但我要你记得,从今以后,如果还有人可以打击你俞亮,吓到你俞亮,出乎你的意料,让你追逐他,让你惦记,那个人,只会是我。是我本人,姓时名光,而我没有第二个名字,没有第二个身份。”

“…………时光。”

“俞亮,我会陪着你的,一直一直,我会陪着你下棋,直到我们老得再也拿不动棋子……”

 

“我们会笑的,会高兴的。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

“………………”

“俞亮……”

“……………………”

“俞亮,你哭了?”

 

滚烫的热意,紧贴着时光耳后柔软的皮肤,蜿蜒而下。

他感觉到湿意,感觉到颤抖,感觉到惊讶,还有幸福。

他不是第一次撞见俞亮哭,早在九年多前,他就把俞亮惹哭过。

九年前他就不明白,俞亮只是输了一盘棋,这有什么好哭的。

九年后他还是有点惊讶,自己不过是说了最普通不过的话,俞亮有什么好哭的。

因为他是时光,他或许永远都无法意识到自己做出了多么了不得的承诺,有关于爱情与勇气,有关于陪伴与未来,还有关于命运与唯一。

那弥足珍贵的承诺,多少畏首畏尾的成年人或许一辈子都无法选择面对,就这样,被一个少年轻轻松松地许下了。

因为他是时光。

俞亮早该明白的。

 

古怪的安静持续了一阵子,时光在逐渐大亮的天光里咋咋呼呼地朝俞亮喊叫。

俞亮稍稍平静了一下情绪,吸了吸鼻子,微微松开对时光的桎梏。

时光往前一跳,立刻神龙摆尾想看俞亮这个大哭包哭成什么样子了,但是俞亮比他更快,抬手一抹眼角,便除了一个红红的眼眶外,什么证据也没了。

“你哭了?”时光指着他笑,眉毛都得意地飞进了流海里,“你哭了是不是?!”

“没有。”俞亮一脸淡定目视前方地抵赖。

“你有,你就有,你眼泪都流进我脖子了!”

俞亮耳尖微微发红,挪开眼睛。

时光拿胳膊肘戳他:“哎,哎,我刚没看到,你再哭一个给我看看呗。”

俞亮瞪着他,瞪了一会又觉得不好意思,转头往自家的方向走回去。

时光蹦蹦跳跳地跟上他,一把跳起来勾到他肩上,像他从前和洪河、沈一朗他们一样勾肩搭背,然后,被俞亮嫌弃地拨开。

“哎你说你,哭什么呀?难道你也觉得和你爸妈不好交代是吧?我跟你说,我都想过了,如果我们被逼离家出走了,就逃到日本,听说日本人30岁之前都还能去考职业棋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时光絮絮叨叨地说,被俞亮偷偷白了一眼。

“我不担心……”俞亮指的是他不担心他爸妈对自己感情的阻碍,他只是怔怔看着方才还愁眉苦脸,此刻已经阳光明媚的时光,顿时泄气。

“我只是忽然觉得,认真准备……告白的我,是个傻子。”

他告白两个字说的非常轻,但还是被时光听见了。

“嗯?你原本打算怎么告白?告诉我你有多喜欢我?哎,我时光英明神武光彩照人,就是招人喜欢。”时光咧着嘴撞俞亮,“你说你跟我告白的话,会跟之前那样穿得跟格林童话似的吗?”

俞亮:“你……算了。”

“哎,别算了啊。你还没说喜欢我呢,全是我说的!你赶紧的,慎重一点,认真一点,深情一点,我时光大侠洗耳恭听!”

“……你饿了吗?你吃早饭吗?我请你吃早饭吧。”

“别岔开话题!快说!”

“一头牛,对不对,饿得能吃得下一头牛,我找找附近有没有卖牛肉包的。”

“俞亮——————快给我告白——————!!!!!”

 

那是一场漫长而又锐利的人生。

那是2006年里的夏末秋初,是太平洋东岸的围棋城市,是日光卖力穿透云层、形成彩虹的清晨。

那是,连停驻在树杈上的乌鸦都一错不错眷注着的、闪闪发光的、少年与告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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