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岚暴雨的相遇

好好生活,皆如所愿。

【蔺靖】【楼诚衍生】 疏狂 (全篇完)

  1. 全部贴出来了,看过前面的拉到后面看。

  2. 不是HE,但打死不承认是SE。

  3. 很快会扔块糖出来,腻不死你们。




《疏狂》

琅琊榜/蔺靖

 

 

一、见疏狂

 

蔺晨终于见到了萧景琰,在梅长苏死后的第七天。

 

说是头七,却无人斋七。

用他自己的话就是,梅长苏是一缕幽魂,地狱归来不可久留,他早已没有家,只有战场是他的归宿。

他来自梅岭,去过琅琊山,呆过廊州,在金陵运筹帷幄,在塞外身死魂散。

头七之约,他可以回梅岭找那七万赤焰亡魂,去云南寻霓凰,去江左悼念那些琅琊榜首的日子,但他独独不会来皇宫。

可偏偏只有皇宫,才有他的牌位。

林殊的牌位。

 

那天,蔺晨早起便不是很高兴。

七天之前,梅长苏把写给萧景琰的“劝诫书”写完,差人送去金陵。

可长苏死后竟无一人愿意接手这个事情,蒙挚萧景睿言豫津还需留守战场,宫羽要去云南,黎纲甄平决定护送梅长苏的遗体回梅岭,剩下一个飞流,痛失苏哥哥的他居然平生第一次断断续续地说完了一整句话。

“我、再也、不要、去、金、陵。”

蔺晨明白,这些赤焰旧人,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再踏回这个伤心之地了,于是就只剩下他,一个旁观的路人,揽下了这个差事。

五日后回到金陵,他把长苏的信交到宫门口,施施然回了苏宅。

苏宅就他一个人,竟比山风满堂的琅琊阁还要冷。

两天以后,便到了头七,蔺晨想了想,实在无可凭吊,便拿了酒,决定闯一闯皇宫,去“林家灵堂”里看看。

轻功卓绝的他如同鬼魅般地进入了内城,如同白影一样窜进灵堂里,堂内果然空无一人。

因为死的是梅长苏,不是林殊。

林殊二十多年前就死了,这个头七,梅长苏是只能被人在心里追思一下了。

蔺晨脱了鞋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在这庄严肃穆的灵堂里,他居然也这般肆意疏狂,不是不敬,是他生来就只会用这种疏狂待人,无论生人,或者死人。

蔺晨在那里喝酒,一小口一小口,他在想一些事情,手里居然也不自觉地搓起手指。

时近午夜,忽然有风吹来。

蔺晨酒一醒,立刻卷起自己所有的东西,飞上横梁,屏息以待。

有人来了,踏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向灵堂走来。

门开了,一身黑衣充作素缟,是当朝太子,萧景琰。

蔺晨这就看到了他,一眼,就看进了心里。

 

景琰走进来,脚下虽稳,却重若千斤。

他解了冠,换了黑衣漏夜赶来,从东宫一路走过,寒气浸湿了他的衣服,水珠凝结在他的睫毛上,泫然欲滴。

景琰走到灵台前,伸手取下原本盖住林殊牌位的那块红布,红布一扬,落在风里。

萧景琰不上香,不敬酒,他什么也不做,只是站着,他手里有一封信,蔺晨认得,是那封梅长苏最后在军帐中用尽了力气写成的信。

劝诫书,离别书,什么都好,总之在旁人看来都是字字锥心的。

蔺晨想起来,自己也骗过眼前这个人。

那时太子求见,他不见,差人告诉太子梅长苏身体无碍可以上战场,蔺晨想起那时胡言乱语的自己,更加确定了如果当时见了萧景琰,对着这双眼,他是说不出那种屁话的。

他忽然觉得萧景琰很可怜。

当朝太子,日后帝王,很可怜。

所有人都知道梅长苏是林殊,他不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梅长苏回不来,他不知道。

这是长苏替他保全的赤子之心,这是长苏替他保住的盛世江山,他萧景琰推不得,辞不得,弃不得,反抗不得也动弹不得。

他展开了那封信,念了起来。

信里写了长苏的病,写了冰续丹的功效,写了前线战况。

还写了朝中局势,分析了滑族之乱,点拨了夜秦之事。

他梅长苏写尽了天下,他向来如此,兼济天下,却无法独“善”其身。

蔺晨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不想再待下去,他打算离开。

在梁上,他将空酒瓶放回怀中,穿好鞋袜,打算从窗口蹿出——以他的轻功,应该除非是他爹在房里,不然天底下谁都不能发现他。

走之前,他往堂内又看了一眼。

可就是那一眼,改变了所有事情。

许多年以后,蔺晨才敢承认,那一天月黑风高,烛火通明,大梁皇宫的内城上下,鸦雀无声。

只有那一声水声,是水珠砸在红木桌上开花的声音。

蔺晨一直以为,水滴石穿,需要长长久久的时间。

可原来不是。

滴水穿石,原来一滴眼泪就可以。

 

蔺晨看萧景琰哭,便做了一个决定。

 

三日之后,萧景琰悠悠转醒,只觉自己如坠云雾,身形飘荡。

“你醒了?”身旁传来一个恣意、疏狂的声音,“你的体质果然壮如牛,就是醒的比一般人早。”

“这里是哪里……你!你是谁?!”

折扇一合,蔺晨笑道,“这里是霍州抚仙湖,你睡在我的船上。”

萧景琰浑然听不懂,却依稀能感受到这是一艘船,搜索记忆,发现自己最后的记忆断在林殊头七那日的灵堂里,那时好像从梁上跳下一个人影,没等自己反应过来,他就昏了过去。

皇宫内城,居然有人能堂而皇之地掳走太子?萧景琰一个字都不信,他手脚并用地挣开自己身上的被子,爬出船舱,探头一看,他震惊了。

船外,残阳似血,湖光山色,美不胜收。

“我说过了,这里是霍州,抚仙湖。”有人在他的背后轻轻说道,“还有我,琅琊阁阁主,蔺晨。”

 

 

二、游疏狂

 

一个时辰之后,蔺晨浑身湿透地坐在湖畔旁,对着夜空唉声叹气。

怎么就没有一个人告诉他,当朝太子发起飙来居然这么可怕,全然不顾他们当时的处境,也不等他解释,说动手就动手,动手就罢了,还拆船,还把人往水里送,还把自己也往水里送……这么多年,着实是把他憋坏了吗?

面对雷霆盛怒的景琰,蔺晨也没办法,只能再动用了药粉让他入睡,最后抱着人从湖中心游到岸边,好不狼狈。

只是他蔺晨居然敢劫走当朝太子,也确实是胆大包天。

但他至少有做好万全的准备,他通知静妃稳住皇上,让言侯入宫主持朝政,让沈追蔡荃骗过六部官员,让纪王散播太子积劳成疾需要静养的八卦,最后他还给萧庭生易容,让他呆在东宫,和高湛一起演出“太子卧病在床”的假相。

这一切的安排都十分完美,如今朝中平稳,战事渐息,原本……就是一个无关痛痒的时节,劫走太子,其实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蔺晨就这么给醒来的萧景琰解释,却依旧把他气得三天没说话,第四天,他哑着嗓子问他,“为何京中诸人,皆听由你调遣?”

蔺晨告诉他,“因为我对他们说,你积劳成疾,又因长苏的死郁结五内,若不交给我医治,必定活不过三个月,所以静妃就让我带你出来散散心,就这么简单。”

萧景琰不可置信,“这等谎话,怎可能瞒得过母妃?”

蔺晨挤眉弄眼地看着他,“你以为我骗你?”

景琰道,“轻狂如你,难道有一句真话吗?”

蔺晨哈哈大笑,“你坐下,你坐下我就告诉你我哪句真,哪句假。”

景琰施施然坐下,瞪圆了眼睛。

“真乖。”蔺晨笑道,“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是假的,但只有一样是真的,那就是你也想离开金陵,离开皇宫,哪怕只有一天,你也求之不得。”

萧景琰愣住了,脸色倏然一白,怒道,“胡言乱语。”

说完,他便拂袖而去,蔺晨神色一黯,便说出了那句话。

“是不是只有告诉你,是长苏让我带你离开皇宫,是长苏让我带你到处去看看,一切都是梅长苏安排的,你才肯乖乖跟我走?”

萧景琰一顿,停下了步子。

蔺晨在他的身后,看着他颀长的身影仿佛是从空中割开的一道伤痕,嵌在心里隐隐作痛。

“梅长苏替你打的江山没有你想的那么脆弱,你心不明,回去也是无路可走。”

“跟我走,我带你看看你的江山。”

萧景琰浑身一震,无话可说,无声叹息。

 

鬼使神差的,景琰真的跟蔺晨走了。

蔺晨给了景琰一套全新的衣服,宽袍广袖,月白如洗,他穿的很不习惯,却不得不说这衣服很有隐姓埋名的功效——蔺晨甚至想把景琰的头发给松了,被景琰死死拦住了。

他们就这样开始了浪迹江湖,从抚仙湖开始,喝过了仙露茶,便去到了一刹古寺,每日听众僧晨昏定省,连素斋都变得美味无比。离开古寺,他们沿沱江而下,运气极佳地在小灵峡上看到了佛光,令景琰不慎唏嘘。

时间过去一月有余,景琰已不同来时那样焦躁生气,江山如画的风景让他浩然于胸,佛光经文让他虔诚于内,还有蔺晨的无微不至让他触动于心,那是萧景琰三十余年从未体会过的时光。

他也终于看清了身边这个人,这个散发、白衣、佩剑、疏狂的人。

从前他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是琅琊阁主,晓天下事,排琅琊榜,搅动风云,名震江湖。后来他又听说,此人医术绝佳,比药王都不遑多让,是苏先生的朋友,替长苏延命,尽心尽力。长苏出征之前,他想去拜访他,但他不见,只给自己写了几个字,说长苏性命无虞,可以出征。如今回想起来,那几个字,并非出自蔺晨之手。他的字,张扬潇洒,是他萧景琰怎么也学不会的字。

景琰曾经以为,这样的江湖人士,怕是和自己一辈子都搭不着关系,隔着江湖和朝堂,他们互不相识。

景琰想,也许他真的要谢谢梅长苏,如果不是他,他不会有机会细看这大川河山,他不会有时间聆听佛法浩荡,也不会认识一个人,看他活得这般令人羡慕。

一开始是他陪着蔺晨,后来变成了蔺晨陪着他。

蔺晨给他介绍了很多江湖人士,未名、朱砂和庆林曾都是琅琊榜上赫赫有名的风云人物,萧景琰曾心生敬仰却未曾一见,如今不仅结交上了,还打了一架,打得痛快淋漓。景琰万万没想到的便是他们几人,包括蔺晨,一丝大侠的范儿都没有,倒像是凤栖沟的猴子,成天闹哄哄的,也没个正经,到是顶针婆婆如传闻中一般睿智,烧出来的饭菜也是大梁一绝,吃得景琰几乎有些乐不思蜀……

又半月过去,景琰已经完全将自己寄情于山水,放纵在蔺晨温柔的眼神之中了。

那一日,他与蔺晨喝酒,蔺晨问他还想见识什么样的风景。

忽然有鸽子向蔺晨飞来,他驾轻熟路地抓住白鸽,取下他腿上的纸条,只看了一眼,便扔在了温酒的火盆之中。

景琰突然说,“我想去琅琊山看看。”

蔺晨眯起眼睛,笑道,“好。”

我带你去琅琊山。

 

从顶针婆婆处去往琅琊山,大约半月路程,景琰和蔺晨不紧不慢地走着,两人心里各怀风景。

蔺晨张罗了两匹马,一黑一白,他骑黑马,给了景琰白马。

景琰上马的那一刻,广袖如纱飞在空中,扫过了蔺晨的脸,蔺晨走过去替他拢好衣服,听景琰低低地抱怨这种衣服实是不方便行动。

蔺晨赔笑,嘴里不住地说,“好好,你说的都对,到琅琊山我给你换一身,要什么样的都有,要皇袍都有。”

景琰骂道,“我才不要皇袍,先生说这话,也不怕大逆不道。”

“怎么就大逆不道了?”蔺晨问,“你穿又不是我穿,难道你穿皇袍,有什么不对吗?”

景琰严肃道,“父皇仍在位,先生不可妄言。”

蔺晨却笑了,“是你不想穿,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景琰脸一红,一夹马肚跑了出去。

蔺晨急急上马,在后面追上他。

“好景琰,是我说错了,我向你赔不是。”

蔺晨的话被吹散了,飘进了风里,传到了景琰的耳中,竟带着几分温柔和宠溺。

景琰把马慢下来,看蔺晨骑马追上自己竟也毫不费力,心下奇怪,“你穿得比我还繁复,也不嫌累赘?”

蔺晨笑,“早就习惯了,七岁我就这么穿了,别说骑马,我还能穿着它舞剑。”

景琰眼神忽然一亮,“如何舞?”

蔺晨被他眼中的光迷倒,眯起眼睛,“想看?回琅琊山顶,我舞给你看。”

“一言为定!”

 

 

三、离疏狂

 

越往北,蔺晨收到越来越多的鸽子报信。

景琰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知道,只要他开口问,蔺晨一定会说。

但,白雪初融,春机勃勃,风光正好。

 

一直到走到乌衣镇,景琰和蔺晨歇了一晚,准备第二天进琅琊山。

那一夜倒也平静,只是一早景琰就被翅膀扇动的声音吵醒了,前一晚他们喝了酒,还有些宿醉,景琰觉得奇怪,披衣而起,一打开门,却愣在了当场。

满院上上下下,墙内墙外,停满了白色的鸽子,如同一夜春风,梨花万树。

蔺晨站到他的身后,给他拢了拢衣服,蔺晨问他,“酒醒了吗?”

萧景琰淡淡道,“醒了。”

蔺晨坐在院子里,一只一只地,从鸽子的脚上取下纸笺,景琰细心地给他张罗了早饭,蔺晨笑着接过。

景琰问他需不需要自己帮忙,蔺晨却忽然问他,“景琰喜欢鸽子吗?”

他不置可否,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蔺晨笑,然后走进鸽子堆里找出一只,捧着放到了景琰的手里。他定睛一看,啧啧称奇,“它的眼睛?居然是蓝色的!”

蔺晨说,“是,我一年前在阁里发现了它,很是听话,飞得也远,至今不过两岁多,还有不少的寿数,最难得是它的眼睛,我毕生也只见过这一只。”蔺晨笑语盈盈,“送给你。”

景琰心里一跳,抿唇,却推辞,“琅琊阁主的爱鸽,我怎么敢要。”

蔺晨温柔摸着蓝眼鸽的脑袋,“有什么事,就让他来找我,我无论在哪,上穷碧落下至黄泉,它都能找到。”

“……好。”

 

萧景琰帮着蔺晨,把那一院子的纸笺都整理了。

蔺晨教他,琅琊阁发出的每一张纸笺都有独特的记号,首先是装纸笺的桶,会分北燕大梁南楚北狄大渝和东海,取一个字刻在纸桶上,但旁人若不细看是找不到的。

景琰闻言一探,发现这些鸽子几乎每一个都装着一个大梁的情报。

“然后是颜色。”蔺晨告诉他,“红色是户部工部的消息,蓝色是礼部吏部,绿色是兵部刑部和大理寺,黑色是帝王事,白色是江湖事。”

景琰锁眉,“这些,都是谁寄给你的?”

蔺晨道,“我的学徒,天下消息并不直接送到我手,先送往琅琊阁由他们处理归档,只有他们觉得重要的我一定要知道的事,才会让鸽子来找我告诉我。”

景琰奇道,“可你不就在山脚下吗?”

蔺晨笑,“是啊,但他们不知道我在山脚下啊,天下之事,瞬息万变,哪能桩桩件件都等我回到阁里才说,我养他们何用。”

景琰哦了一声,沉声道,“多谢先生,景琰受教。”

蔺晨叹了一口气,“……谁要说教你了,谁敢说教你啊!太子殿下。”

萧景琰脸一黑,不理蔺晨径直回了屋子。

“你不问吗?”

景琰停下脚步,反问,“有黑色信笺吗?”

“没有。”

那一天,他们骑着马,一黑一白,慢慢走上琅琊山。

一直走到正午,山路崎岖,再也不容马匹行走,他们便下了马。

最后一只鸽子飞来,停在了蔺晨的肩膀上。

蔺晨取下信笺,默默展开。

黑色的记号如同水墨,滴在景琰的心头,不断扩散。

蔺晨将纸笺捏在手心里,长叹一声,笑了。他也不惊讶,只是忽然觉得有点遗憾。

他将自己马背上所有吃食和清水都一一解下,挂在景琰的白马上,对他说,“送你的这匹马,也是千里良驹,以他的速度,你回到金陵可能只需一天一夜,琅琊阁离金陵本就不远,去吧。”

景琰点了点头,道了声谢,便上马了。

蔺晨站在那里,抬头看他,“进了京,记得换身衣服。”

景琰有些困难地扯动嘴角,“那是自然,京中上下,怕是也买不到这样不正经的衣服。”

蔺晨笑,指指他,“嘴硬。”

景琰牵过缰绳,扭过马头,朝着下山的路。山风吹来,有几分萧瑟,下过雪的琅琊山一片素色,白雪中又有一些绿色冒出头来,点缀着初春的信号。

一时间景琰看得有些痴了,他叹道,“不知琅琊山顶的风光,今生可有幸一观?”

蔺晨大笑,“琅琊山若知自己有这等福气,被殿下惦念,自会青山不改为雪白头,等着陛下大驾光临。”

“……好。”

说完,萧景琰便不再回头,缰绳一扬,驰骋而去。

“驾,驾,驾——————————”

景琰驾马的叫声,一声声,一句句,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蔺晨将手心里的纸笺再次打开,一寸一寸地抚平,一字一句,一句一顿地念了出来。

“梁帝卧病,药石罔效,七日之内,大限将至。”

 

 

四、归疏狂

 

元佑六年,冬末,南楚北燕大渝东海退兵大梁,梁兵纷纷凯旋。

元佑七年,初春,梁帝病危,金陵满城风雨一触即发。

 

一匹白马一骑绝尘,飞驰入金陵城门。

三日之后,梁帝驾崩,全国发丧。

太子萧景琰率群臣于太仪皇家寺院白衣素缟,守孝一月,并定三十天丧期之后,行太子的登基大典。

萧景琰身在其中,以太子之姿,运筹帷幄,无悲无喜。

顿失父皇的痛楚慢慢退去,景琰正襟危坐在灵堂里静静地守孝,不言语,不动弹,如同入定。

白色的蜡烛点成片,烛火明灭中,皇家寺院的僧人们把超度佛经一遍一遍地诵念。

景琰心想,人死,魂散。生前再纵横辟阖再风光无限,纵使是九五之尊,死后也不过是那个奠字下的一块木牌,除了香薰缭绕,什么都不会拥有。

他忽然很想念皇长兄,想念辰妃娘娘,想念小殊。

那些害死了他们的人,如今,到底是全都死去了。

可是,恨也好,不恨也罢。

萧景琰意识到,他们所有人,所有他萧景琰爱过恨过的人,都去了同一个地方,黄泉之下,忘川之上,彼岸花摇曳生姿,是他无法到达的地方。

他被抛下了吗?

从今往后,除了年迈的母妃,他就只剩一个人了吗?

父皇呢?皇长兄呢?宸妃娘娘呢?林燮将军呢?太奶奶呢?小殊呢?

萧景琰蓦然回首,终于他与十四年的自己别无二致,除了多了一个叫“天下”的东西背负在身上之外,他还是一无所有。

他忽然很想,很想,很想蔺晨。

 

三十天孝期满,三日之后便是登基大典。

去年冬天去往北境的大军,竟在那一日赶回了金陵。

萧景睿、言豫津、蒙挚回朝。

萧景琰一听到消息,也不顾自己守灵月余的疲惫身体,牵过马,不顾众人阻拦,就冲向了城外亲迎众将。

赶到城门口的时候,大军还离金陵还有一里多路,景琰攀上城墙,极目远眺,焦急等待。

他又想起初冬送他们出城那天,那长长的军阵中,有言豫津萧景睿,有蒙挚,有飞流,有甄平黎纲,有宫羽,还有梅长苏……

渐渐,景琰能看到大军的身影,先是漫天的尘土,而后是漆压压的人头攒动,脚步声震天彻地。

景琰红了眼眶,在春寒料峭的金陵城头,内心痛不可当。

大军回朝,便是尘埃落定,当初出城的人若是此刻没回来,便是再也回不来。

他清楚,明白。

就如同他清楚、明白,从今往后这个大梁他必须一肩担起,再也没有人可以帮他承受,再也没有地方可以让他躲藏。

纵使他萧景琰……不想登基。

 

大军行至城下,大将军蒙挚远远地就看到了站在城楼上的景琰。

大将军一挥手,整军顿停,众将下马,齐齐跪地,山呼千岁。

景琰听得不耐烦,不顾战英地阻拦,走下城楼,将大将军、萧景琰和言豫津一一亲自扶起。

四人相顾无言,粗犷如蒙挚,竟也无语凝噎。

景琰以军人之心,向他们道了几句辛苦,又朗声赞颂了全军战士,便退到了一边让他们进城。蒙挚上马点兵,安排大军回到各自的军营。

景琰就在一旁看着,看众将士风尘仆仆,却兴致高昂,他心里也宽慰了不少。

站得久了,景琰刚刚跪了三十天的腿不自觉地向他抗议,一个腿软,太子差点栽在城门底下。

忽然,从军中窜出一人,扶住了他。

那人银盔重甲,带着高高的头盔,遮去了一半的脸。

“多谢。”景琰不疑有他,随意地道谢,只觉扶住自己的那人,手指修长,温热如火,惹人多思。

“……哎。”

那人叹了口气,语气中三分无奈,三分轻佻,三分宠溺,却是十分疏狂。

萧景琰瞪直了眼睛,慢慢、慢慢地转过身,终于看清了那银盔后深邃的双眼。

“景琰。”

蔺晨这样叫他。

 

梁历,元佑七年,春。

琅琊阁阁主蔺晨,入朝。

 

 

 

五、伴疏狂

 

蔺晨一个人,住进偌大一个苏宅的那天,萧景琰登基,改年号为祁和。

天坛上,大梁新帝祭天,祭民,祭赤子之心。

 

其后三月,新帝以雷霆之势整肃朝纲,整治贪腐之官,一时间被罢黜贬谪甚至流放的官员不下数十人,好在恩科一开,立刻就有不少能人雅士的贤达入朝出仕,这前后的时机、分寸,竟拿捏的分毫不差。

从初春到盛夏,金陵城中的老百姓个个亲眼目睹了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大事,虽雷霆万云磅礴震动,却让着金陵城如雨后新田,洋溢着一片生机勃勃。

然而这金陵城中最大的变化,除了朝堂,就属苏宅了,如今的苏宅,虽还挂着那块牌匾,但老百姓都不这么称呼它了,它有一个新名字,叫鸽宅。

那里实在太多太多鸽子了,白色的灰色的甚至还有黑色的,出出进进,好不热闹。

但这苏宅,从前是人热闹,如今也就只有鸽子热闹了。

往前苏宅,誉王献王还在时便是无比的风光,后来蒙挚和萧景睿来得勤了,带着言豫津和纪王,再往后,彼时得靖王如今的新帝也时常走动,苏宅的传说便一直没断过,可如今……大家都听说苏宅换了主人,新主人深入简出,竟比当年那位身体欠佳的苏哲苏公子还不爱走动,要知道,街头巷尾的八卦传起来不比琅琊阁的鸽子慢,不出仨月,金陵城的百姓仿佛就给苏宅编制好了一个荡气回肠的悲情故事,落到了蔺晨的耳朵里,他倒也听得津津有味。

蔺晨闲来没事,就爱分享这些故事给景琰,在每次他漏夜前来的时间里。

景琰总是不屑,说这些嚼舌根的故事不值一提,蔺晨却告诉他,“旁人说什么,便是他希望你发生了什么,而他盼着你哪里不好,便是他自己哪里不好了。”

景琰知道斗嘴斗不过他,也懒得与他斗,拿出今年苏杭新贡来的雨前龙井,给蔺晨倒了一杯。

蔺晨喝茶,问他,“送陛下的鸽子,还好吗?”

景琰道,“挺好的,就是吃的不少,好似肥了一点。”

蔺晨说,“陛下若有什么事,便让他来找我,也省得陛下夜里跑一趟,现在不比从前住在靖王府,出宫一趟,总是麻烦。”

景琰倒茶的手在空中停了一停,稳稳地落下。

蔺晨浅浅叹了一声,“主要是它长久不飞,可能会找不到我。”

“朕知道了。”景琰这么答道。

说话间,又有鸽子落在庭院中,蔺晨一招手,便有学徒取了纸笺给他递过来。

景琰眼尖,看到纸笺上是淡淡的紫色。

“紫色?”景琰问道。

蔺晨瞥了他一眼,随后哈哈大笑,“紫色,写天下绮丽,瑰色之事。”

萧景琰一愣,倏然脸红,“你们……真八卦。”

此时,蔺晨已读完了信笺,装模作样地叹气,“哎~~!琅琊公子榜明年又要改了,苦啊。皇上你也是,快回宫备礼吧。”

“究竟何事?”

“萧景睿,要成婚了。”

蔺晨说这话的时候,一双明眸直直地看着景琰。萧景琰脑中噹的一声,想起了某些大臣们日日耳边叨念的话。

鸽子来了,又飞走了,扇动着翅膀,在无边夜色之中,发出扑扑、扑扑的声音。

“你何时回琅琊阁?”

“今年老爷子在呢,我才不回去。”

“……也好。”

 

蔺晨说着不回,不回,不回,居然一呆便是一年多。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逍遥如蔺晨,居然只离了金陵一次,一个半月。

为的也是那句他新学会的口头禅,叫做,“我可不是梅长苏。”

是的,长苏要保的一颗赤子之心,在蔺晨看来,是对于帝王来说最无用的东西。

萧景琰没有学过帝王权术,他当上太子之后不久便登基了。从来无人教过他所谓制衡,无论是对朝臣,还是对友邦与敌国。

雷霆闸刀下斩落了一批批贪官污吏,也空出了一个个肥缺美差,用谁任谁,如何避免某一派系过于强大结党营私?再或者,如何将国库利用在刀刃上,是救灾还是驻防,是练兵还是修水利,这一桩桩一件件,牵一发而动全身,最后摊在一个行军布阵了二十多年的萧景琰的面前,他除了死撑,别无他法。

每当六部官员下了朝,三三两两地在议事厅里求面圣上,当着景琰的面,为了哪怕几千两银子的去处争论不休时,为了是战是和而吵翻了天时,在横梁上偷听的蔺晨都会哈哈大笑。

每每这时,景琰抬头,都能看到一身月白的蔺晨私闯皇宫,正疏狂不羁地躺在大殿的横梁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们。

“远交近攻,厚积薄发,攘外必先安内,这些道理你们是统统都不明白吗?你们是怎么活那么大的?大梁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萧景琰突然无话可说。

他只能忍受,忍受蔺晨一切波谲云诡,血腥无情的政见。他端坐在龙椅上,看着他最倚重的白衣客卿,在朝堂之上舌战群儒,散发宽袍,衣白如雪,是那样的刺目。

景琰的心一点,一点冷下去。

直到那天,他无法忍受。他萧景琰可以忍受蔺晨一切看似卑鄙无情的意见,比如和亲,比如割地赔款,比如交换质子等等,他都明白,那是他在为大梁争取恢复国力的时间。

但……那一年,夜秦复叛,有夜秦皇族末裔再次揭竿而起宣布独立,擅自切断了夜秦与大梁的连同道路,打散了大梁的驻军,沿所谓“国境线”驻军布防,隐隐有投奔大渝反攻大梁之势。

消息传到金陵,蔺晨的提议让萧景琰如坠冰窖。

他说,“找人,扮马盗,在夜秦烧伤抢掠,此时夜秦的现有‘驻军’一定会与之交火,乘此机会刺杀那位夜秦皇族,最后以收复马盗的名义向夜秦派‘援兵’,拉拢民心,达成收复。”

但萧景琰说,“不。这种谋财害命,玩弄人心的伎俩,绝不。”

蔺晨沉默,再沉默,在沉默的最后,他便说了那句话。

“我不是梅长苏。”

他琅琊阁主,不是梅长苏。

“萧景琰!你知不知道那所谓的夜秦皇族末裔根本就是大渝的奸细,大渝与大梁中间夹着夜秦小国,究竟是谁煽动夜秦以谋求一个出兵理由,究竟是谁企图获得夜秦领地来建立防御大梁的前兵哨站,究竟是谁在玩弄全夜秦人的人心,你萧景琰会不知道吗?!不过你知道又如何,你不关心,你有情有义,正气凌然,为了成全你的正义,天下人想不想开战,天下人想不想被征兵打仗你不在意吧,大梁打不打得起这仗你也不在意吧?你想天子守城门,君王死社稷,可以!但你有没有问过大梁子民想不想因为你的正义而亡国?!”

说完这一段话,蔺晨就如同人间蒸发一般,从金陵城中消失了。

跟着他人间蒸发的,还有苏宅那里里外外满院的白鸽。

除了皇城里蓝色眼睛的那一只。

景琰把鸽子放出去,让它随意地飞,然而那只鸽子飞进飞出了大半个月,都没能带回任何消息。

率先到达的,始终还是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夜秦西部,近日出现了一支盗贼团伙,劫官道抢民宅,无恶不做,弄得夜秦百姓怨声载道,向东南迁移。

景琰一封封地看完了这些情报,却只问了送报的列战英两个问题。

“可有马贼的杀人记录?”

战英说,“听说只抢劫,不杀人。”

“为首者……?”

战英说,“使剑。”

 

那天夜里,景琰去了空无一人的苏宅,独立中宵。

清晨,他从苏宅门口走出来,战英蒙挚和几位近臣在门口跪了一地,景琰疲惫地说,“派人入夜秦,若有其皇族依附大渝或北燕的任何证据,格杀。在夜秦领外驻军包围,不发,何时动,何时剿匪,何时收复,你们……听蔺晨的吧。”

列战英惊道,“陛下!!!”

萧景琰扶额,声音里满是无可奈何,“琅琊阁倾巢而出,他自有分寸。”

又大半个月,夜秦前线捷报传来,原起义者暴毙而亡,夜秦领民受困于马盗之乱,有乡绅组织民间百姓开城欢迎梁兵入境,帮助他们剿匪,剿匪后,大梁便再一次顺理成章地收复了夜秦国土,皆大欢喜。

萧景琰给众将加封厚赏的那一天晚上,他又去了苏宅,并自那之后的日日夜里,他都去了。

他去看书,他去批奏折,去喝茶,去睡觉。

在那个空无一人的房子里,盖着曾经晏大夫给长苏准备的棉被,那被角被喜婶洗得都有些发白,但是很温暖。

萧景琰想,也许下一次,他还是会拒绝蔺晨的提议,蔺晨还是会负气离京,自己还是会住来苏宅,这种循环往复,也许只要他还在位一日,蔺晨也在金陵一日,就不会停止。

他还要困着这疏狂多久?

可如若不困着,他舍得放手吗?

琅琊山山顶的绝色,究竟何时才能见到?

蔺晨离京一个半月后,白鸽回来了。

 

第一只白鸽落在苏宅门栏上时,就把睡得清浅的萧景琰吵醒了,他披衣而起,顺手将鸽子脚上的纸笺给解了下来,定睛一看,纸笺上竟是青色。

又有两三只鸽子飞来,他都一一解下,将纸笺分颜色放好在蔺晨的书桌上。他跑去厨房,果不其然发现厨房有烧好的开水,他取了一壶,倒了两杯茶,便坐在门厅里等着。

等着等着,茶凉了两次,第三次,终于有人喝了。

“你在等我?”

“你回来了。”

可以下一秒,端着茶杯的手晃动起来,一口鲜血呕进了龙井茶的茶水中,混成了深红色的血水。

萧景琰心头巨震,不顾一切地抱住了蔺晨猛烈咳嗽的身体。

“蔺晨,蔺晨?!?!?!”

“咳……咳咳,咳咳咳咳。”

“来人,宣太医!!!宣太医!!!”

蔺晨握住景琰的手,“咳,我没事,我自己就是大夫,你的太医还能强得过我?”

景琰的双手在颤抖,“究竟怎么回事?你受伤了?究竟谁能伤得了你?”

蔺晨苦笑,“是我自己不好,一年多竟然疏忽练剑,不过大渝也真是下重手,请的是琅琊榜第六的高手入驻夜秦,而且居然被我干掉了,累得我自个儿的琅琊榜,还得我自个儿改。”

景琰听着,心里闪过无数画面,一阵阵的后怕涌上来,几乎连站也站不住。

蔺晨虚弱地把头抵在他的肩头,“好了好了,我休息一会就没事,火寒毒都难不倒我,这点小伤能耐我何。”

火寒毒三个字一出口,景琰心中如同再次打翻五味瓶,酸楚蔓延,苦涩不堪。

他收紧手臂,紧紧将蔺晨抱住。

红了的眼眶留不住眼泪,让它流进蔺晨颈脖里,带着滚烫的温度,再一次,水滴石穿。

“…………蔺晨。”

 

 

  • 爱疏狂

 

三年,转瞬即逝。

过了这三年守孝期,萧景琰最后一个不立后的借口都没有了。

那一天,萧景琰听说太皇太后召见了蔺晨。

 

萧景琰在一日早朝雷霆大怒,为的是连续三日,朝臣们送上来的折子里竟有一半是劝皇帝立后,景琰怒问他们没有什么正经事做了吗?是海晏河清还是天下一统了?

有老臣不怕触怒龙颜,扑通一声跪下,大呼皇后与皇嗣乃国祚之所在,万万不能有所差池。

景琰问他,“你是觉得朕马上就要死了吗?”

一殿的臣子倏然下跪,“臣不敢。”

景琰居高而下,看着满殿黑压压一片,如同乌云压在心头。

下了朝,景琰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太后已经给他准备好了他爱吃的点心,笑语盈盈地哄着他吃了一顿午饭。

景琰吃到了一块绿豆糕,夸赞起来,“这绿豆糕,甜而不腻,母亲手越来越巧了。”

太后笑,“你喜欢就好,那天蔺公子也是这么说的,他也挺喜欢。”

景琰顿了一下,继续吃饭。

一顿饭,无悲无喜地吃完,景琰起身要告辞,太后娘娘忽然拉住了皇上的袖子。

“母亲?”景琰轻轻叫道。

“我又做好了一些榛子酥,晚些差人送去你那。”

“好。”

“我多做了一些,你与蔺公子分一些。榛子性滑,食多不宜,酒能暖身,贪杯不宜。”

“……朕知道了。”

 

第二天夜里,景琰提着食盒去了苏宅。

那是一个很深的夜里,街上除了打更的守夜人,没有人在走动。

可苏宅门口有怪声,景琰细细查看,竟在角落里发现一只落单的鸽子。

景琰将鸽子捧起来,发现鸽子并无外伤,但毛色不佳,或许可能有内伤,他取下他脚上的纸笺塞进袖子里,端着鸽子就走进了苏宅。

苏宅也是一片冷清,他走过院子,蔺晨在原本的院子一角建了个鸽房,也有专人打扫,景琰走过,发现鸽房里鸽子少了许多,也没人守着,景琰就只能抱着鸽子再往内堂里走。

苏宅有些奇怪,仿佛比平时更深,更神秘了。

景琰驾轻就熟地踏进蔺晨的主屋,褪去外靴,想穿过书房,只是这净白的袜子刚一落在竹席地板上,他就震惊了,脚下如同生了根,一步都动弹不得。

有呻吟传来,高的,浅的,婉转的,压抑的,魅惑入骨的,深沉喘息的。

是蔺晨,和一个女人。

纵使萧景琰再不经风月,再不擅其事,那声声入耳高吟浅唱的声响,都在告诉他里面在上演什么。

景琰这才想起来,这原本,就是一个该旖旎绮丽的时间,蔺晨,也原本就是一个多情疏狂的浪子。

不该的是漏夜前来的自己,迷醉的是贪杯不断的自己——太皇太后说的没错,朝臣们也没有错,天下人都没错,错的是他大梁皇帝,萧景琰。

霍州抚仙湖,佛光小灵峡,凤栖沟猴子,琅琊雪满山……

所有一切的美好如风在记忆中飘荡,所有缠绵,所有悱恻,所有惊鸿,所有照影,如潮而来,如潮退去,剩下嶙峋、干枯、漆黑的河道,阡陌交错心底,一道一道,深不见底。

夜色无边冰冷。

又一阵酥麻入骨的叫声,景琰听不下去,转身要走,但忘了他还捏着一只鸽子,手里一紧,那鸽子被吓到了,展开翅膀挣扎着扑腾走了,闹出了好大的声响。

“谁——?”

屋内一切风光旖旎立刻停止,蔺晨的质问马上传出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令人耳红心跳的沙哑。

景琰退后三步,实是不知如何面对,一时间连长靴都没时间穿上,光脚只着单袜就跑进了院子里。

然而无用,只需一瞬,木门咔咔作响,蔺晨身形如飞,从屋内蹿出,飘然地拦在了他的面前。

“景琰?”蔺晨的声音也有一丝不稳,“你怎么来了?”

萧景琰别无他法,抬头,只见蔺晨衣衫不整,全身上下破绽百出,只批了一件大宽袍子在身上,连腰带都没有扎,原本就披散着的头发如今更是无拘无束,连脑后的发饰都取下了。

他端起皇帝架势,把手里的食盒往蔺晨怀里一送,冷道,“母妃差朕来送这个,你收好,朕告辞了。”

擦肩而过的一瞬,蔺晨强硬地扣住他的胳膊,扭头压在他耳边问,“你听见了?”

景琰一甩臂,气急败坏,“没有!什么都没有听见!先生自重!”

说罢,再也不管不顾,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哪怕是蔺晨在他身后大叫,“陛下,你的鞋!”也无法让他回头。

萧景琰逃走了。

蔺晨沉默地站在屋外的走廊里,看着那双被景琰扔下的黑色靴子,低下身,将它了起来。

低下身的那一刹那,他随意凌乱披在身上的衣服被风吹起,露出最贴身的那件丝质里衣,一丝不苟地扣在那里,分毫未动。

屋内走出一位衣着完整的女子,见到蔺晨,聘婷一跪。

蔺晨叹了口气,苦道,“你回琅琊阁守着吧。”

“是,少阁主。”

 

送往宫里的后位候选人画像,终于启了封。

管事儿的老太监高高兴兴地将画像一件件运去给太皇太后过目,由太后十中挑一,再拿去给皇上看看。

五日之后,太后和皇上便选出了十位年龄相貌家事都姣好的女子,定在三日后进宫面圣。

面圣那日,景琰一身黑坐在堂内面无表情,太皇太后垂帘于一旁,也没有什么喜色,直至看到中书令柳澄大人的孙女,太皇太后才高兴了那么一点。

最后,一后二妃的人选定了下来,很快在京城中传得风风雨雨。

礼部推荐的婚期被写在了奏章上,送到了皇帝的跟前,就等着圣上最后朱笔一裁,这大婚也就可以开始忙碌起来了。

只是,奏章交上去了三日,礼部派人一遍遍地催,一直催到了高公公那,才知道,皇上没批呢,压在案头,一动没动。

那皇上人呢?礼部这样问起来,高湛摇头叹气。

“出宫去了。”

“去哪?”

“苏宅。”

那一日,是正午当头,萧景琰便告访苏宅。

蔺晨是从鸽房里出来的,打着哈欠,懒洋洋地把人领到了书房里。

景琰扫了一眼鸽房,果不其然并没有看到那日倒在苏宅门口的鸽子。

鸽子是死了吗?

蔺晨给景琰倒茶,景琰说不喝,蔺晨笑着给他倒了一杯白水。

几日前在苏宅门口捡到的信笺一直没有得空给蔺晨,如今才交到他手里,蔺晨看过,很快扔了。

萧景琰问,“青色信笺,究竟青色是说的什么事?”

蔺晨摇摇头,不肯说。

萧景琰无端怒火中烧,压低了声音,“蔺晨,朕不傻。”

蔺晨笑,“陛下当然不傻。”

“蔺晨!!!”萧景琰猛然跳起,“同样花招,不要使两次!青色究竟是代表何事?为什么你这的鸽子越来越少?你究竟瞒着朕什么事?朕要你一五一十地说。”

蔺晨笼着袖子,眉尾一挑,“我琅琊阁知天下事,我瞒着你的,还少吗?”

景琰泄了气,恍惚不安,“先生是不是要离开金陵?”

“放心。”蔺晨将那白水推了一推,“我一定回等到陛下大婚,去讨一杯喜酒喝的。”

景琰哑口无言,举起杯子将白水一饮而尽。

好苦,什么时候,连白水都变得这般苦涩。

“既然先生为朕如此牺牲,筹谋,朕受之不恭。”

 

婚期终于定下,七月七日,普天同庆。

 

 

 

 

七、别疏狂

然而,所有的事情,急转直下。

在萧景琰拿到暗流给他送去的情报之后。

 

七月五日,后天便要大婚的大梁皇帝满城在找一个叫蔺晨的公子,其阵仗之大,满城皆知。

苏宅没有,内宫没有,纪王府没有,酒庄没有,妙音坊也没有,到处都没有。

蒙挚和萧景睿来回报的时候,夜色已深,他们没能找到蔺晨,但萧景琰不信他会不辞而别。

蒙挚说,“陛下,若您派暗流查证的琅琊阁危机属实,那蔺先生紧急赶回琅琊阁也是极有可能的,未能通知陛下一声,也情有可原。”

萧景琰摇头,“越是这样,越不能让他莽撞回山。蒙挚,你派一队人立刻去琅琊山打探,但切忌轻举妄动,亦不可表明身份。”

萧景睿立刻请命,“陛下,我去吧,我好歹之前也是琅琊榜上人物,出现在琅琊山不会引人注目。”

景琰点头,“好。”

蒙挚和景睿离开了,萧景琰甩了甩胀痛的脑袋,一时无话。

桌案上摆着暗流查实的情报,字字触目。

“大梁、北燕、大渝、北狄,南楚五国,七大帮派,已集结于乌衣镇,不日齐攻琅琊山。”

 

萧景琰想了很久,在子时来临之前,去了林家祠堂。

然后他终于找到了蔺晨。

萧景琰一下子明白,要在这个他们初次见面的地方诀别,是他们的因果造化。

白烛森然,殿深梁高,风声鹤唳吹在心里。

“先生。”

蔺晨月白的背影长身而立,在林殊的牌位前,他缓缓转过身,浅浅地笑了。

“一看到你,就又想迷昏你,带你出去玩,哎,顶针婆婆的辣花生,好怀念啊!”

萧景琰无奈,想附和他笑,一咧嘴,眼泪就溜过了脸颊,砸到地上。

蔺晨拢袖,叹气,耸肩,摇头,一气呵成。他慢慢走过去把手足无措如同孩子的皇帝抱在怀里,给他擦掉眼泪,“一国之君,要成婚的人,还哭,毫无长进。”

景琰推开他,鹿眼瞪圆了,“毫无长进?蔺晨,青色纸笺,写的是琅琊阁事吧?”

“对。”

“你的鸽子越来越少,是因为各地的鸽房都被江湖势力挑了,断了消息,是吧?”

“对。”

“你那天夜里,只是演戏吧?”

“哈哈,对。”

萧景琰气急,一时哑口无言。

蔺晨替他拢了拢衣襟,正了正头上繁琐的皇冠,笑意满面,一同初见时抚仙湖荡漾的湖光。

萧景琰问他,“蔺晨,究竟是不是小殊要你带朕走,要你帮朕,要你留下?”

蔺晨眉目疏狂,问,“重要吗?”

“不重要,但朕想知道。”

“不告诉你,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

微弱的风穿过门缝卷进来,灯台里白色蜡烛的烛火跳跃了一下,被烛光拉长的影子明明灭灭,萧景琰迷了眼,心里却透彻了。

只是这天底下,不是所有透彻他都能承担,不是所有人,他都能留住。

皇长兄不能,林殊不能。

蔺晨也不能。

他和他们之间,都横着一个叫天下的东西。

因为天下,父皇猜忌祁王兄。

因为天下,林殊带病出征。

也因为天下,蔺晨来了,又走。

为了一个他萧景琰本就不想要的东西,他失去了所有。

只是因为,总有人要背负。

祁王兄因背负天下而遭猜忌,林殊因背负天下而战死沙场,难道他萧景琰不能因为背负天下,而一无所有?

可以,他们原本便是生来选择背负天下的。

 

“我负了先生。”

萧景琰低沉道。

蔺晨哈哈大笑,“你没有负我。说到底是我自己乐意,如若我不乐意,谁都不能差遣我,当年梅长苏不能,你也一样。”

“可是琅琊阁皆因插手大梁朝政,才被江湖帮派抓了痛脚,如今琅琊阁大敌当前……”

“你什么都不要做。”蔺晨打断他,“多年以来,琅琊阁知天下事,享荣华财宝,富可敌国,原本就是如履薄冰的事,天下人嫉妒我琅琊阁不是一日两日,从前有江左盟摆明了与我一路能震慑他们,如今长苏去了,江左盟大不如前,他们可不是要春心动已?这么说来,是长苏负了我,关你什么事啊?”

“但如若这些年,你能坐镇琅琊山,定会不同。”

“不同就不同,反正已经这样了。我只知道,我爹教过我,这天下唯美人与美酒不可相负,他没说过琅琊阁不可负,所以,身外之物,尽力即可。”

景琰看了一眼蔺晨,从怀中解下兵符,塞到蔺晨手里。

“我已派一队人马到琅琊山下,听你差遣,若是不够,此兵符可以调动周围……”

“我说了!”蔺晨高声道,“你什么都不要做。”

“可是……”

“江湖事,江湖了。我一旦动用朝廷兵力,那么此战便是赢了,也是输,我琅琊阁再也不会有江湖公信,完完全全就是朝廷鹰犬了。”

萧景琰还要说什么,蔺晨忽然伸手,五指修长,抵住了他柔软的双唇。

“景琰,相信我……”

 

我相信你。

就像我相信琅琊山不可一世的风光。

青山不改,为雪白头。

 

蔺晨把景琰的眼角擦开,整了整衣袖,便径直往祠堂外走去。

那人长袍宽袖,衣诀飘飞,如风疏狂。

“蔺晨!”

萧景琰几乎失控一般地叫道。

蔺晨停下,不转头,静静等着。

“如果,我不成婚,你可以留下吗?”

蔺晨转过身,一眼望进了景琰的眼底。

梗在心口三年的问题,终于宣之于口。

然而他们站在那里,站在最初相遇的地方,琅琊阁主与大梁新帝,他们站在三步之远的两端,当中隔着长长的河流,时间在其中无情流淌,洗刷着他们一切感情,包括勇气。

蔺晨淡淡地说,“……只要殿下开口,我便留下。”

 

大梁历,祁和三年,七月七日。

金陵一片欢声笑语张灯结彩,红毯一直从宫门口铺到了北城门,迎亲的队伍绕城一周,所到之处无不受万民拥戴。

萧景琰牵着皇后走上红毯的那一刻,几百里之远的琅琊山,短兵相接,喧哗震天。

落到琅琊阁少阁主蔺晨剑上的鲜血,将他的白衣染红。

一如萧景琰身上的红衣。

 

 八、等疏狂

 

大梁历,祁和三年,十月。

梁皇萧景琰暗中培植的情报军——暗流,将一封紧急信报送入了皇宫。

那一天,太医院刚刚宣布皇后已怀有一月身孕。

萧景琰看过信报之后,竟支撑不住倒在了寝床之旁。

是夜,一黑衣人驾一匹白马冲破金陵城门,绝尘而去。

一天一夜之后,那黑衣人赴琅琊山脚,弃马徒步,开始登山。

金秋十月,琅琊山风光正好。

他爬到琅琊山顶的时候,已经有人在那里候着,一个沉默的学徒将他带去了一个空旷的高台,那里除了一览众山的风景,什么也没有。

萧景琰终于见到了琅琊山顶的风光,残阳如血,景色无限,比起霍州抚仙湖也不遑多让。

咕咕咕,咕咕咕。

是鸽子的声音。

景琰走过去,朝着那只蓝色眼睛的白鸽,他蹲下身,跪在了那里。

他泪流满面。

他对着鸽子说,“你带我去找他,他说过,上穷碧落下至黄泉,你都能找到他。”

“他说过,上穷碧落下黄泉,你都能找到他……”

 

十年后。

大梁一统南楚大渝东海,改国号梁。与北燕北狄统一的新国家燕国,南北对峙,分庭抗礼。

梁历,祁和十三年,景宣一年。

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梁皇萧景琰退位,萧庭生登基为帝。

同年底,一位红衣宽袖的中年人,带着一柄剑,一只蓝眼的鸽子,慢慢踏上了琅琊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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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挂一个人,这个人叫 @阿司匹苓 

是她,发了一个特别虐的蔺靖结局给我,而且只发了一个结局给我,虐的我肝肠寸断才有的疏狂。

大家去骂他,并催他的更,谢谢!

(哭哭


我打死不会承认这是SE,就像我打死不承认古剑一的结局是SE一样。

顶多不是个HE,但sad ending从何谈来?

不在一起就是SE?那在一起了但是国破家亡怎么算?

在我看来……

求仁得仁,夫复何求?

蔺晨保住了琅琊阁,萧景琰保住了天下,还扩张了领土。

他们两个求仁得仁,夫,复,何,求?

上穷碧落下至黄泉,终是能见面的。


我想表达的,就是……很多时候我们身不由己,这个世界会卷着我们走。

所以我们要更加坚强,为了战胜敌人,为了取得胜利。

明楼能失去明镜,萧景琰也一样失去的起。

只要无悔,相逢只是时间问题。


我写的蔺晨无悔,我写的景琰也无悔。

从来一百次,都是同样的选择。

我不管,不是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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