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生活,皆如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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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点这里
第一个故事(全员):点这里
第二个故事(蔺靖):再点这里
第三个故事(凌李):点这里,字数很多可能会闪退
第四个故事(楼诚)整理如下:
【重楼暮霭云天长】
章一
明楼记得初见佛祖时的点滴。
他来得低调,乍看之下平平无奇,像一个来投胎的旅人。
到了殿前,取下斗篷,殿中佛光一瞬,明楼才知道佛祖来了。
百鬼惊,阎罗跪,佛祖却笑。
他把明楼扶起来,看了好一会,说,“明楼啊。”
那声叫唤,亲切得仿若兄长,竟比明堂还要亲上几分。
“在。”
佛祖说:“你刚上任,百废待兴,辛苦了。”
他摇头:“不苦。”
佛祖说:“吾便只有一句,擅改生死簿,必遭神罚,天条苛重,非常人所能承受,你可记得?”
明楼颔首,“明楼记得,定不会篡改生死簿上一字一句。”
佛祖闭了闭眼,摇了摇头。
他又说,“吾不过是想告诉你,如果你要改,便改吧,只要那神罚,你记得心甘情愿受下。”
明楼下意识地哦了一声,正要领训,倏然睁大眼睛。
“……………………您说,什么?!”
明楼把阿诚带回地府的那天晚上,他给阿诚换了身衣服。
阿诚离体时,还穿着桂姨给他的最破烂的衣服,蓬头垢面的,好不狼狈。阿诚捧着明楼给他的干净衣服,手在哆嗦,问:“衣服太好了,我可以先洗个澡再穿吗?怕脏了。”
他抬头这么问着明楼,眼睛眨吧眨,鹿眼圆圆,睫毛长得像两把小扇子,刷在心头痒痒的。
明楼不心疼,一个阎王,不会因为这么个眼神心疼。
他只是痒,真的只有心痒而已。
“你我都是灵体,不必洗澡,虽然地府还是有人会洗澡,那不过是对人界琐事的一种习惯和向往,不然会觉得日子太长太无聊,你呢?想洗澡,还是快速解决?”
阿诚纳闷:“快速……解决?”
“好!”明楼应了一声,完全无视了阿诚那疑问的口气,然后一个弹指,就把阿诚周身上下都整理得一干二净,如同洗干了一条河水之后那样洁净,连破烂衣服都缝补好了。
明楼抬抬下巴:“干净了,换衣服吧。”
阿诚嘴巴长得老大,半天合不拢,明楼好整以暇看着他,谁知那孩子,竟恭恭敬敬把衣服还给了明楼,“既修补好,我穿这身便好,那身太贵重了,您可以拿去卖掉,应该值不少银子。”
明楼崩溃了,他撑着脑门,恍恍惚惚仿佛瞧见了未来的坎坷。
他看了看时辰,好似已经没有时间跟这个搞不清状况的小鬼扯皮,嘴角一扯:“这身衣服你今天换就换,不换也要换,我可以帮你补衣服,不介意帮你脱衣服。”
阿诚吓了一跳,连忙抱起衣服在护在胸口,噘嘴道:“你霸道!”
明楼哼了一声,“对啊,就霸道。”
“你……!”阿诚气急。
明楼蹲下身,与他平视,伸出食指,比划着,“数到三,一,二……”
“我换!!!”
阿诚气鼓鼓地跑走了,一边跑一边骂道:“你比我娘还要霸道!!!”
明楼笑着看他跑开,然后不笑了,他站起来,凭空抽出一本生死簿,脸色阴沉地翻开,说道:“她不是你娘。”
明楼沉沉呼吸,抬起右手,张开五指,陡然之间,一只漆黑墨玉的判官笔在他的五指之间慢慢浮现,一挥,一扬,弹指间,落墨已干。
他慢慢,慢慢地说道:“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那时的明楼不会知道,彼时的阿诚长大后仿佛什么都变了,唯独那份对银子精打细算的没有变。
那时的明楼也不会知道,彼时的阿诚虽恨透了桂姨,却也是爱着桂姨,愿意叫她一声娘。
那时的明楼亦不会知道,等桂姨等了几十年的阿诚心心念念想要等她来地府时问她一句为什么少时虐打自己,结果桂姨始终没有出现。
那时的明楼更不会知道,阿诚在知道了某一段真相后,便一直留一心结于胸,每当触及真情,都会隐隐作痛。
那时的明楼绝不会知道,他这一等,就等了阿诚六百多年。
但,那时的明楼终于知道了,佛祖与他说,生死簿想改,便改,是个什么意思。
不过是千年神罚,他甘之若饴,承受得起。
他一直,心服情愿着。
**
阿诚给明楼带回了消息,说孟婆找到了修复破损灵魂的办法,也便是说,飞流得救了。
不仅得救,已经傻了好几百年的他,甚至可以恢复到常人智力,重入轮回。
阿诚说完这段,支支吾吾起来,明楼瞥他,脸色一沉,用食指关节敲着桌子:“又有什么幺蛾子,是蔺晨吗?”
阿诚向他投去一个“你答对了”的眼神,道:“蔺晨说飞流这样挺可爱的,不想让他恢复智力,也不想让他轮回,说可以一辈子养着他。”
明楼毫不惊讶,甚至连一点点脾气都不想发不出来,他对阿诚说:“告诉他,如果他敢,让他明天不用上班了,让他去扶桑山,也许西鬼王愿意给他一个好差事。”
阿诚笑:“知道了。”
明楼嗯了一声:“还有什么事?”
“哦!”阿诚道,“孟婆她老人家说,忘川之流乃思念之流,灵魂浸入其中,长年累月的冲刷即可让伤口痊愈,像熏然这种带灵魂伤的完整魂魄很快就会治好,只是飞流等人,有一魂一魄分离得彻底,需先将魂魄融合。其方法便是把当年凌远那个分离法阵反过来画,这……就得仰仗您的修为功力了。”
明楼啧了一声:“真麻烦。蔺晨的修为不能用吗?放着看的?”
阿诚为难:“这不是他不肯吗?”
明楼冷了脸:“我刚才不是告诉你解决办法了吗?还要我教你?”
阿诚偷偷翻了个白眼,嘟囔了一句:“他又不怕你……”
“你说什么?!”明楼挑高了声音。
“啊哈哈,好的,我这就去办。”阿诚一边呵呵地赔笑一边往外走去,“修为这么多,还不肯拿出来,越有钱越抠门……”
谁知,阿诚的低语竟被耳听八方的秦广王给听了去,一殿主登时就站了起来:“你说什么?把话说清楚,你回来!叫你回来!!!”
阿诚缩着脖子,摇了摇他纤长手指的右手,飞也似地逃跑了。
“臭小子……”
明楼恨道。
最后,懒得出修为的明楼对上不肯出修为的蔺晨,还是明楼赢了。
毕竟萧景琰从中周旋,主要是他觉得治疗飞流等人,蔺晨责无旁贷。
数天之后,阵法已成,飞流终于找回了他丢失了七百年的一魂一魄,然而魂魄虽齐,可要恢复心智还需很长时间的锻炼,这段时间他便与其他人一起,日日在忘川上游接受思念之流的冲刷。
蔺晨很不高兴,抱怨如果飞流变聪明了,自己就再也不能欺负他了,没有人乖乖陪他喝酒,乖乖帮他磨药,还有乖乖跳孔雀舞给他看了。
萧景琰看蔺晨难过成这样,也是哭笑不得,哄道:“除了最后一项,我都可以陪你。”
蔺晨笑,捧着景琰的脸:“你试试最后一项?也许你比飞流有天赋哦!”
萧景琰踩了他的脚。
“啊哟!”蔺晨疼道,“别以为阎王不会疼,我也是有心的!”
萧景琰冷道:“哪呢?我没看到。”
蔺晨欲哭无泪:“景琰,我不想放飞流去轮回。”
萧景琰脸色一白,紧张道:“你想做什么?!”
蔺晨一时还没意识到萧景琰为何紧张,依旧自顾自道:“我想趁他还什么都不懂,给他两成修为,让他直接做个黑白无常,就位列仙班了,以他的身手,绝对秒杀明台!”
萧景琰不说话了,从心骨中渗出的寒意让他战栗起来,蔺晨一摸他的手,才发现他全身冰凉,忙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
萧景琰倏然起身,长袖一甩,痛斥道:“蔺晨,你尊重过飞流吗?你有问过他,他想要的前程吗?你是他什么人?要替他决定他的生死轮回?就因为你是阎罗?难道生死簿可由你随意篡改?!”
蔺晨一愣,张开了嘴,眼前白光一闪,竟好似看到那人一身红衣,站在静妃面前潸然的样子。
蔺晨笑着问自己,那日,我在何处?
大约,又是在皇梁房顶,嬉笑怒骂。
蔺晨叹了口气,想去牵景琰的手,被甩开,又再去牵。
“景琰。”
他声音软了三分,景琰听着,火气也已经下去了两分。
“景琰,断六道轮回,执掌他人生死,我做惯了,一时没能改过来,是我不对。”蔺晨轻轻道,“我错了,我们就慢慢等,待飞流心智健全,看过了人事,补足了阅历,要轮回还是要修行,就让他自己选了,可好?”
萧景琰由着他,与他十指交扣。
“……你,还没告诉我,我的何去何从,最后一个选择。”
蔺晨抱住他,力道之大,好像要把他揉入自己的血骨。
“待我十殿阎罗,踏平扶桑,此间事了,我一定告诉你。”蔺晨笑着,在景琰的耳边,“只要你我都活着。”
萧景琰推开了他,被不可思议和慌乱后怕盖满了所有情绪。
他张嘴,要问,却被蔺晨抵住了双唇。
“嘟——————————————————————————————”
东方,传来一阵悠扬远声。
号角阵阵,战鼓声声。
章二
萧景琰问他,声音中带着心悸:“蔺晨,你要干什么?”
轮转王轻摇折扇,笑而不语。
萧景琰眯起眼睛,旋身而走,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蔺晨赶忙从后面抱住他,在他耳边哈气:“我啊,自然是要干拯救世界的大事啊……”
**
数日之前,蔺晨的鸽子飞到了每一殿、每一狱。
酆都上下,十殿阎罗、一百二十八狱主、九十九无常、一百零八摆渡人和鬼差无数,都从漫天飞舞的鸽子那得到了出征的消息。
地府很久很久没有开过大会了,大抵,有一万年吧。
是以当那些个平时神龙见尾不见首的大人物们聚集在一殿中时,连明楼自己都觉得新鲜。
十位阎王中,明楼明镜互为姐弟,阎罗天子和楚江王互为好友,但宋帝王和五官王又互相看不顺眼,还有一个轮转王蔺晨,左边站着一个萧景琰右边站着一个飞流,左拥右抱的样子怕是连自己的判官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明楼捏了捏眉心,虽觉得这一群鸡飞狗跳的仙鬼人神特别不靠谱,但依旧没有任何不安。
地府第一交际官明诚判官主持了这次会议,他身段柔软,八面玲珑,地府上下都会卖他的面子,场面很快控制下来,交给了摆渡人薄靳言发言。
薄靳言翻开手中的报告,念出了他和傅子遇结合这次明台带回的消息而分析出的战况敌情——招揽了谢晗的西鬼王,终于要在蛰伏五千余年后,冲击“伪神”了。
西鬼王生前名叫藤田芳政,是一个恶名昭彰的战犯。
七千余年前,扶桑之国西侵,藤田芳政乃军前大将,不仅杀害了中原数万士兵,甚至在彼时的金陵城犯下过屠杀大罪,双手沾满血腥。他生前追随者无数,其信徒无一不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他所有信徒下了地府后皆被打入地狱沉沦审判,唯有藤田自己,居然自创了一套功法,可将信徒的信仰之力融合到自身灵魂中,成为他的“修为”。
故而藤田芳政死后,地府特派十位黑白无常去接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浸润此法多年的藤田已身怀深厚修为,不仅突出重围逃之夭夭,甚至还把一半的黑白无常给打伤了。
那其中,就有当年初入地府的明楼。
藤田芳政以鬼身逃离追捕,与天下万鬼一样,四处东躲西藏。然而藤田“招贤纳士”的本领果然不可小觑,不到短短十年不到,藤田就网罗了一群徘徊人间的恶鬼成为他的信徒,并奉他为鬼王,成为鬼王之后,藤田芳政就有了源源不断的信仰、朝拜、祭司之力,实力也就越来越强。
彼时地府只有聊聊数位灵魂摆渡人,那是一个极其高危的职业,经常死于恶鬼的蚕食,阎王也只有阎罗天子和楚江王几人,不足十殿,甚至连蔺晨都尚未出生。黑白无常明楼一直记得藤田芳政,无奈明楼修炼的速度竟比不上恶鬼在人间吸取万鬼朝拜的速度,整整五百年地府都拿他没有办法。
五百年后,人界诸鬼自乱,藤田芳政率领部下攻打西山,将西山原本占山鬼王的势力连根拔起,这才自封了西鬼王。然而好景不长,鬼魅江湖,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仅仅一百年后,从镜像魔界中钻来一位魔族,魔力强大,为祸人间,那魔族听说西鬼王跋扈无比,便率魔骑三千,踏平了西山。
藤田芳政经此一役元气大伤,狼狈逃回扶桑国,躲藏了千余年才重新恢复修为,于五千年前重新又占领了扶桑山为鬼域领地,招揽天下恶鬼到他麾下,只是这一次他韬光养晦,竟得了五千年的太平。
至于那位魔族,早在藤田东山再起之前,就被天庭和魔界魔尊联手给除掉了。
藤田芳政霸据扶桑山后,深入简出,若有恶鬼想要去投靠,都必须拿出足以令他欣赏的投名状,南田、高木就是早期投靠的鬼将,而后期则有一个更加可怕的“人”,汪曼春。
在汪曼春加入西鬼王麾下后,藤田曾组织过一次东侵。
好像是传言东海中有魔界地缝,如若找到可以用魔气炼化自身,可藤田没有找到,藤田的东侵军也被明楼派去的黑白无常杀了个措手不及。
藤田芳政一直在等待机会,明楼知道,他从来没有放弃过离开扶桑、霸临天下的念头。
蛰伏五千年,他终于找到办法了。
那个关键就是谢晗,谢晗带去的夺舍之法,是一种造就伪神的办法。
所谓伪神,便是不通过轮回累计修为位列仙班,却依旧拥有神格的鬼身,古来曾有恶鬼靠抢夺弱小神仙的神格来成为伪神,而今天西鬼王的方法更加离奇诡异,只要他同谢晗一样,夺舍一个活人,带着自己五千年的深厚修为再次成为一个活着的人,如若他选择夺舍的那人,生前善多恶少,按生死簿的黑纸白字来审判,那人死后必定超升,藤田便可瞒天过海,带着自己的修为和记忆,利用别人的天魂,最终成为一个伪神。
此法困难重重,可如果一旦成功,不止酆都再也管不了他,纵使是天帝,恐怕也无法找出天条来约束一个罪孽深重却位列仙班的伪神。
待到那时,将是三界六道,人鬼神魔无人能幸免的一场灾难。
“如此。”薄靳言环视四周,眼神清冷地扫过殿上诸人,“此战只能胜,不能败!”
一殿安静极了。
巨大的信息量冲刷着每一个人的脑子,每一个阎王判官、无常鬼差都紧锁眉头,如临大敌。
唯有李熏然,眼神中布满了绝望。
**
“熏然。”站在他旁边的“孟婆”凌远伸出手,盖住了他的眼睛,轻轻说道,“熏然,不要看,不要想,不要怕。不是你的错。”
“凌远……是我……我…………”
李熏然的声音布满了恐惧,像蜘蛛网一般密密麻麻的裂缝嵌在他颤抖的勇气里,凌远心中一软,竟将他拉出了一殿。
“凌远,你到我去哪?”李熏然不解地问道。
凌远在他身前,十指紧扣着他的右手,头也不回地说:“我带你去见佛祖。”
“决战之前,尚有一物,你我心中。”
**
“散了吧。”明楼端坐一殿高位,这般说道。
他没有再说别的任何话,没有动员,没有威赫,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这便是地府,入我酆都,怜取轮回。
捉鬼,惩恶,本就不需多言。
阿诚,薄靳言,傅子遇,蔺晨萧景琰和明台王天风留了下来。
明楼问阿诚凌远和李熏然在何处,阿诚也不知,明楼转念一想,便不深究了。
傅子遇和明台在一旁扭扭捏捏,你推我搡,明楼一个冷眼扫过去,骂道:“闹什么?”
这时明台一个健步窜到王天风身后,剩下傅子遇孤孤单单被明楼的眼神抓个正着,只能硬着头皮说:“启禀尊上,之前我们在扶桑地界之外,隐约看到了一恶鬼,对照摆渡人手中的任务列表,怕是找到了一个失踪已久的魂,不得不报。”
明楼问:“谁啊?如此神秘。”
傅子遇咽了咽口水,偷看了一眼阿诚,说道:“桂姨。”
气氛一僵,阿诚愣了愣,很快也没了反应。萧景琰戳了戳蔺晨,蔺晨用唇语无声说了句:“回去告诉你。”
明楼想了想,瞥了一眼阿诚,点点头道:“也该是在那里,不然还能在哪,她是能上天吗?哼。”
傅子遇尴尬笑笑:“是是是,不能不能。”
“行了。”明楼很快打断他,“诸位若是没有什么良策,也就散了吧,三日之内,号角声后,整军于此,退下吧。”
“是……”
“遵旨!”
“知道了,大哥!”
诸人三三两两,用着自己惯用的语气应了明楼,一一退去了。
最后留下阿诚与明楼,在这空旷宽阔的阎王一殿,隔着一张桌子,遥遥相望。
“阿诚……”
“你最后一个借口也没了,明长官。”
“……杀千刀的傅子遇,就他多嘴。”
“总要了断的。”
**
三日之后,号角声中。
蔺晨牵着萧景琰的手,一步一微笑,走进了明楼的殿上。
蔺晨跪下,萧景琰也跪下。
阿诚不在,明楼孤孤单单批着生死书,冷漠地看着殿中花样百出的轮转王。
“说。”
蔺晨摸了摸鼻子,道:“明楼啊,我想到一个办法,原本想偷偷和你说,但景琰听了以后说一定要跟着,我尊重他,便带他来了……”
“有话直说。”
明楼的声音又降了八度。
“哎呀~”蔺晨得意道:“你听了可别吓到,这法子可聪明了!就是扶桑山不是正在封山嘛,这打仗呢,最忌讳敌暗我明。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觉得我们需要一个卧底,所以我打算自断神格,舍弃一身修为,当个小鬼,带个投名状进山里,给你传个鸽子出来,你看靠不靠谱呀!”
没头没脑的话一说出来,景琰握着蔺晨的手又紧了三分。
不久之前,蔺晨就是这样,吐气如兰地在自己耳边把这个危险至极的计划说了出来,气息打在耳畔,萧景琰止不住浑身颤抖,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蔺晨,心中如同旷野风沙,呼啸嘶吼,但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他想起一些过往,一些模糊的,片段的记忆。
曾经,一个心系天下的自己,也没有留住另一个心系江山的他,去北方远行。
七百年前的他留不住,七百年后的他依然留不住。
唯一不同的是,七百年前他不得不遥立城楼残阳似血,但七百年后的他,纵使身无彩凤,依旧选择与他同行。
“哦?”明楼来了兴致,“你们俩?”
“是啊!神仙眷侣!”
“你是投奔的鬼。”明楼指着萧景琰,又指了指蔺晨,“他是你的投名状?”
萧景琰郑重其事,点了点头:“是,计划如此。”
明楼忽然笑了:“想的不错,计划周密,那么你们怎么逃脱?”
蔺晨接话:“不用逃脱啊,等你们攻山,不就一起高高兴兴回地府?”
明楼又问:“就算他们全都不认识你俩,信了,那万一谢晗要分离你们的魂魄呢?尤其是那个投名状,长得还挺胖,刚好可以分一分。又或者他强迫你萧景琰也夺舍一个生人,又该如何?”
萧景琰一愣,蔺晨立马抢白:“呸呸呸,你别乱诅咒我们,哥们我牺牲这么大了,如果真他妈要到那时候你们还打不进来,那真是活该让西鬼王当伪神了,大家一起洗洗干净引颈就戮吧!”
“哼!”明楼大声嗤笑,“哼哼!好周密的计划啊。行了,你俩真的洗洗睡去吧,一会就整军出发了,滚吧。”
萧景琰终于急道:“明楼尊上,硬攻着实不是良策,请尊上三思。”
明楼冷冷瞧了他一眼,眼神中竟有一抹脆弱一闪而过。
“谁告诉你是硬攻了?”
“谁告诉你我堂堂酆都,一个懂战略的人都没有了?”
“谁告诉你就许你们想得到反间计,别人就都想不到了?”
“退下吧,卧底之事,阿诚已经去了。”
“什么————————————————!?”
“桂姨在那,你找一个更适合的人给我?”
章三
“呃……”
“嗯啊……”
“……不,不要,放开我!不要打我!!”
“呜呜,呜呜……为什么……”
“啊!啊————”
“…………娘。”
氤氲空气,沸腾熔岩,无双地狱,剥皮寒亭。
融入血骨与灵魂的修为,一寸一寸,从阿诚的灵体中褪去,那一刀一刀,不亚于剐刑的挫皮削骨,痛不欲生。
“臭小子!快过来干活——”
“死东西,你躲去哪了?!快出来!还不出来!我扒了你的皮……”
“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深埋在记忆最底层的回忆,如潮水翻涌,惊涛骇浪拍在岸边,阿诚孤单的灵魂独自站在沙滩上。仿佛鲛人在海底歌唱,那死亡之音引领着他绝望地向海中走去,一步一个脚印,疲惫地,冰冷地。那些逃避了六百余年的恐惧,乘着风雨向他卷来,将他吞没……
耳边响起少时桂姨的打骂,双手双脚重新浮现了斑驳,新伤旧痕,交错纵横。眼前仿佛重新出现了那个人,那张脸,凶神恶煞,充满了恨意。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恨我,如果你恨我,究竟为什么要抱养我————?”
阿诚站在岸边呼喊,没有人能回答他,撕裂的疼痛从灵魂的疮口中灌进来,他已经遍体鳞伤。
他往前走,往前走,前方是无尽的黑海,他被卷了进去。
潮水没顶的那一刻,他感觉有人抱住了他。
“……阿诚。”
是谁的声音。
**
“你终于醒了。”
“……大哥,我睡了多久。”
“几个时辰,时间还有很多,你休息一下。”
“这就是重新做回一个鬼的感觉吗?”
“……自作自受,竟然选择将我的修为从灵魂里剥离,只是骗一个桂姨,要不要这么逼真。”
“……好了,别抱怨了。”
“抱怨?我可没有,我们一殿第一判官制定的计划,谁敢不从。”
“大哥,你越活越回去了。”
“……”
“大哥,我只是想要找回自己的人魂,自己的选择。”
一日之后,扶桑山地界。
长身而立,衣绝飘飞。一位从地狱而来的恶鬼站在那些守山的虾兵蟹将面前,倨傲而冰冷地说道。
“去告诉桂姨,我来取我最后的那缕魂魄了。”
**
六百多年前,有一个男孩被桂姨领养了回去,而后数年母慈子孝,生活得倒也十分愉快。桂姨给他取了个名字叫阿诚,阿诚问她自己姓什么,养母含糊其辞没有作答。
就在阿诚八岁那一年,他的养母桂姨忽然性情大变,开始拳脚相加恶言恶语地虐打他,从此他再也没有过过一天安稳日子,终日生活在极端的暴力和虐待之中,他越来越痛苦。
直到某一天,养母桂姨开始在他身上施法,那些法术起初没有什么作用,神神叨叨的,根本就是些瞎把式,阿诚不懂,可每次施法失败,桂姨都会更加残暴地殴打他。
直到那一天,他被放到了一个特别复杂的阵法之中,桂姨站在一旁,白光闪过,他感觉到彻骨的疼痛,仿佛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他拼命挣扎,中断了法术,可桂姨好像很高兴,甚至没有毒打他,放他回去睡觉了。
十岁的阿诚非常聪明,他隐约觉得如果桂姨继续这样对他,会发生不可挽回的事情,于是他开始策划逃跑,虽然每次逃跑都以失败告终,而桂姨对他,也越来越没有耐心。
直到那天月夜微雨,阿诚在桂姨的法阵中感受到了致命的撕裂之痛,他发了狂,拼尽了所有的力量跑了出来,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晕倒在一个破庙中,他昏死过去,却又很快醒来。
他哭,他绝望,直到听到花开的声音,听到脚步的响声。
游历人间的秦广王明楼找到了他,把他带回了地府。
他刚到地府的时候身体很不好,总是生病,每次生病都十分凶险,明楼虽然很忙,却还是亲力亲为地照顾他,当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大姐明镜则会帮一把手。
某一次阿诚病得凶了,迷迷糊糊之间,明楼问了阿诚一个什么问题,阿诚下意识地点头,他想大哥不会害他,于是更加拼命地抓紧了大哥的怀抱。
忽然,从大哥的怀抱中传来一股暖意,阿诚缩了进去,安稳地睡着了,等再次醒来,已经病痛全无了。
那时他到地府才两年,不过堪堪十二岁,什么都不明白。
那夜之后,阿诚开始读书,在明楼的安排下,他跟着其他新晋的黑白无常一起去王天风那边学习,几年之后,阿诚长成少年,明楼告诉他,他已经是一个独当一面的黑白无常了。
少年的他以为黑白无常只要学习就能学来,高高兴兴地下界捉鬼去了,又过少一些时日,人界的历练让他更加沉稳,明楼便让他去了伏龙芝,成为一名判官。
学成归来的那一天,明楼给了他一只判官笔,和一本生死书。
明楼对阿诚说:“二十多年,桂姨应该死了。”
彼时早已改名为明诚的他张口结舌:“……她?”
“她没有轮回,她不见了。”
阿诚终于翻开了生死书,查看了桂姨和自己的命数。
他惊讶地发现,明楼将自己带回来的时候其实根本违逆了天条——那时的他没有死,他自以为跑了出来,其实只是灵魂离体跑了出来,按生死簿,明楼应该把自己送回他的身体里。
但是明楼没有,他擅改了生死簿,也因为擅改生死簿,要遭受一千年的神罚。
阿诚不明白,人界中魂魄离体的事其实时常发生,明楼为何会单单对他如此关怀甚至将他带回地府亲自抚养,阿诚质问了明楼。
明楼没说话,指了指桂姨的生死簿,阿诚定睛一看,彻底震惊了。
桂姨的生死书上赫然写着——曾习魂魄分离之法。
所有的回忆都连上线了,阿诚终于明白桂姨为何对自己下毒手,那撕裂般的痛苦原来是魂魄分离,原来正是因为桂姨将他的灵魂基筑松动,他的魂魄才能这么轻易地离体逃跑,而桂姨最后一次的阵法成功了……他留下了阿诚的一缕魂魄。
人魂,司选择。
三魂七魄独缺一魂的阿诚被明楼捡到了,高高在上的秦广王感怀于男孩的眼泪将他带回一殿,悉心照顾,在男孩因魂魄不全而病痛不止的某一天夜里,将自身五千年的修为凝聚成一缕人魂,交给了阿诚。
明诚这才有了完整的魂魄,这才有了五千年的修为,他当上了黑白无常,当上了判官,他留在了明楼的身边。
可……
人魂,司选择。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吗?”
六百年前的那一日,阿诚捧着生死书,拿着判官笔,最后认认真真,问了他大哥这样一个问题。
留在你身边,是我自己的选择吗?
大哥,如果可以,让我找回自己的选择,再选择一次。
可以吗?
**
云萧瑟,雪漫天。
风满衣袍,鬼气滔天。
扶桑山西鬼王座下,第三鬼主——孤狼王桂姨,来到阿诚面前。
一瞬间,阿诚鬼气暴涨,携风雨之势,攻向了桂姨。
“六百年,好久不见……”
碧绿幽幽的匕首抵在桂姨的咽喉,那鬼主过了六百多年,依旧保持着当年丰腴阴狠的模样,她狂笑起来,笑得整个扶桑山都为之震动。
“阿诚,我的阿诚啊!少了人魂的你不能轮回吧!你找了我那么多年,今次终于得偿所愿,是来找我复仇的吗?”
愤怒扭曲了阿诚的脸,他疯狂吼道:“魂飞魄散都不能补偿你对我犯下的罪!”
“没错!”桂姨应道,“是我害得你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但又是谁害的我?!阿诚!跟我一起,我们一起把那个抛弃我的男人找出来,杀了他,让他为当年抛弃我付出代价!阿诚啊,你变得那么强,我很高兴!加入我,加入我们!有了你,有了谢晗,我们终于可以不仅让那个人死,还能让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呼吸一滞,阿诚看着桂姨脸上被仇恨淹没的表情,脸上也慢慢浮现了一个诡异的神情,他慢慢,慢慢放下了右手,收起了匕首。
“带我去见西鬼王。”
最阴险的笑容,一丝一毫,爬上了他的脸庞。
“最后的复仇。”
章四
“明楼啊~~~~~~”
那天,从酆都出征的队伍绵延了好几里,阴森肃穆,万鬼仓皇。
明楼站在崖边,看众生赴难,感慨良多。
蔺晨从后面摸了上来,拖着长音,没心没肺地叫着他。
“听说,你很久很久之前就在西鬼王埋下暗桩了啊。”
明楼冷冷扫了他一眼,反问道:“不行吗?”
“行!当然行!”蔺晨搓着手,笑呵呵的样子仿佛一个江湖包打听,“我就好奇,是谁啊?”
明楼问:“与你何干?”
“不是我猜的那个人吧?”蔺晨的语气有些不确定。
明楼看着他,不说话。
“不是吧?!那你还敢让阿诚去?”蔺晨夸张地比起了一个大拇指,“你厉害,本王服你!”
“……滚!”明楼扬起衣袖,作势要打。蔺晨赶紧后退,嘴上忙不迭道:“别别别,别打别打,有话好好说,我这就滚,我去找景琰去……”
忽然,蔺晨还未及转身,东边传来一声爆响,天边映出光华万丈,复又消失无踪。
“是夕烧……一千三百多年前,随着她消失在地府的夕烧……明楼你真是……”
蔺晨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明楼。
秦广王却很淡定,径自理了理衣袖,微微一笑。
“时间到了。”
**
一日之前。
阿诚揉着酸痛的脑门从西鬼王的大殿中退了出来,见过了西鬼王、桂姨、谢晗还有那些恶鬼魔头后,虚与委蛇了这么久,阿诚看他们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个死人,但脸上还得绷住,他心底都快拧成麻花了。
“不是仿佛,就是死人。”
阿诚自嘲地笑笑,说的是那众恶鬼,还有自己。
一个小鬼领着他到了桂姨给他安排的住处。阿诚身为孤狼王的亲属,自是待遇尚佳,阿诚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那房子独门独院,还算清静,阿诚嘴角轻扬,甚是满意。
打发了小鬼,阿诚关上了房门,松了口气。
出发之前,明楼给了他一个木牌,串在一根绳子上,木牌十分古旧,上面刻有一个楼字。
明楼让他把木牌戴在脖子上,入到扶桑山,就会有里面的内应与他联络。
阿诚也很惊讶,除了自己,扶桑山中居然还有地府的内应,明楼便与他解释,说要攻破扶桑山的防卫并不难,抓住大部分的小鬼大鬼也不难,怕的是谢晗和西鬼王这两个家伙借机逃脱,故而需要两个卧底,一个负责从内撕开扶桑山的封山印,另一个则继续伪装在西鬼王身边,确保他无处可逃。
阿诚明白,把木牌挂到了胸前,他看着木牌上的字迹,不像是明楼的字,便问是谁的作品。
明楼没有回答,明楼说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故作神秘……”
陷入回想的阿诚一边吐槽着自家尊上,一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下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木牌,心想这一路上见过自己的小鬼还太少,兴许内应还完全不知道自己来了,他得出门晃悠两圈。
打定主意,阿诚便拉开了房门,谁知在那一瞬千钧一发,一阵劲风从门外迎面扑来,携阴湿鬼气,向他胸前攻去。
阿诚倏然后退,下盘一转已然躲过,尚未看清来人便提气应战,转眼之间,已对拆了数招。
乒乒乓乓,几招过后,屋内所有的东西都毁于一旦,有小鬼很快听到这里的动静,赶紧围了过来,跪在门口,大声疾呼:“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屋内两人并未停手,只听与阿诚战得正酣的恶鬼大吼一声:“滚开!都滚远一点,没有我的命令不准靠近!”
阿诚大惊,那声音,竟是个凌厉的女鬼。
“是————!”
屋外的小鬼们仓皇离去,很快没有了踪迹。
女鬼这才停了手,往阿诚面前屹然一立,昂首挺胸,高傲至极。
阿诚心下已觉得有些打鼓,抬眼望去,那女鬼一身红衣,长发翩然,明眸白肌,高挺的鼻梁下是一双艳红的唇,十足的恶鬼派头。
“我师哥派你来的?”
红衣女冷冷开口,其声音也渗着入骨的寒意。
阿诚笑了,这就已经猜到此女的身份。
“是。”明诚双手交叠,躬身一揖,“见过二殿楚江王座下第一判官。”
众所周知,一千三百余年前。
二殿楚江王座下第一判官,与秦广王求爱不成,判出地府,后归扶桑山西鬼王座下。
那人,是明楼的师妹,汪曼春。
**
躲过众人耳目,汪曼春和阿诚很快交换了所有的信息。
潜伏了千余年的汪曼春对扶桑山了如指掌,阿诚也很是佩服,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汪曼春会是那个内应,明楼这局棋下得也着实有点久了。
他们商定明日子时开始行动,由汪曼春打开扶桑封山印,并将所有封印阵眼内的小鬼统统处理掉,当扶桑地界一旦打开,就释放夕烧作为信号,通知冥界大军。
夕烧是汪曼春当年离开地府是就带走的宝器,随着她消失了一千多年,夕烧的烟只有神仙能看见,故而连现在失了修为的阿诚都看不见。
也就是说,不知何时开始行动的阿诚需要全程跟进在西鬼王和桂姨身边,如果西鬼王战败,阿诚也必须伪装落魄与他一同逃亡,并引导阎罗前来追捕。
整个计划虽然大胆,破绽也多,但他们别无选择。
说完了计划的阿诚和汪曼春陷入沉默,汪曼春转身要走,阿诚叫住了她。
“究竟你何以认出我是卧底?我六百多年前才入地府,你不可能认得我。”
汪曼春聘婷转身,扫了他一眼,一瞬间笑得明媚,顾盼生姿。
“看来我师哥什么都没对你说,也是,他的过去本就不会对那么多无关紧要的人说。”
阿诚皱了皱眉,心底涌起一阵莫名的感觉。
汪曼春把手搭在了阿诚的肩上,凑得极近了,在他耳边幽幽道:“你可知,我师哥什么时候入得地府?又为何入了地府?”
阿诚挑了挑眉,诚实道:“请赐教。”
“你当真不知道?呵呵。”汪曼春阴森地笑了,“这西鬼王藤田芳政可是我师哥杀父灭国的仇人,当年我师哥是明国的将军,藤田芳政东侵,在金陵犯下屠杀之罪,师哥的父亲战死沙场,我师哥接下将军之位时,不足二十五岁。可明国本弱,数年后师哥和他大姐明镜都战死了,藤田芳政却活了下去。”汪曼春神色一黯,接着道,“师哥与明镜入地府时,阎罗天子发现他们兄妹的轮回十世,忠义双全,善大恶小,便双双赐了超升极乐,明镜这老女人修为更深厚些,直接做了判官,我师哥就成了黑白无常。”
“所以……?”阿诚听着,虽也好奇,却实在不知道明楼的过去和她汪大小姐能一眼认出他是卧底有什么关系。
“师哥接的第一个案子便是来索藤田芳政的魂。”汪曼春叹了口气,“结局如何你也知道了。但,既是我师哥要做成的事,便从来没有什么可以阻拦。所以会派你这个小鬼来,你胸前的那个木牌,便是师哥生前他父亲留给他的遗物,只是一件凡品,却是明父亲手做的,师哥着紧得狠,从不轻易示人,若不是如今这扶桑山中带不进来任何一件仙器法宝,哪轮得到你拿着这件东西来证明身份!”
阿诚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可大悟过后,内心难免有些悸动。
阿诚入地府以来,常听说汪曼春的名号,只知她判出地府,却不知道她原来也是这么一位敢爱敢恨的女子,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对明楼的一往情深,此情此景,连阿诚都有些动容。
“原来大哥的这盘棋下得不仅长久,而且风流。”阿诚在心里默默念着,暗自咬了咬牙。
可他又觉得有些好笑,她汪大小姐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证明自己没有拿着这木牌的资格,不由好奇,问道:“何以汪大判官这么在意,我有没有拿着这木牌的资格?莫非,从前你向尊上讨过,他没给你?”
一句话问得汪曼春脸煞然一红,忽然气急败坏地逼近了阿诚,瞪直了双眼,恶狠狠道:“你究竟是谁?!你的身上,有我师哥的味道,扶桑所有恶鬼都没有去过地府自是不认得,但我认得……你灵魂深处,有我师哥修为的痕迹……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阿诚笑了,轻轻推开汪曼春抵在眼前的绝美脸庞,微微退后一步,儒雅道:“如你所见,我是一只鬼,一只魂魄不全的鬼,来找自己的人魂罢了。”
汪曼春一个伸手,直接就过来抢阿诚胸口的木牌,阿诚一个闪身躲过,依旧不动声色。
“把木牌给我,我师哥的东西,你已经用完了,把它给我!”汪曼春歇斯底里叫道。
阿诚道:“尊上之物,给了谁,谁便要好生看管,不是么?”
汪曼春怒道:“你有什么资格?”
阿诚反问:“那您有什么资格?”
曼春倨傲一笑:“我为了师哥,在这鬼地方埋伏了上千年!我为我师哥牺牲了这么多,他自然待我好!地府又有谁知道他这么多过去,我为了我师哥可以倾尽所有,你说我没有资格?你算是什么东西!”
突然,原本还有些芥蒂阿诚彻底释然了。
他在心底又把他那尊上又剐了几遍,阿诚走到门口,打开门彬彬有礼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所谓过去,便是过去了的。知与不知,都过去了。”
阿诚慢慢念道。
“原来堂堂二殿第一判官,一生只为了一个秦广王。”
“只是我与您不同,我所求,是无疆酆都,魂归地狱,三界六道,八方宁靖。”
“时间差不多了,您请吧。”
章五
大幕惊开。
六界仓皇,万鬼朝宗。
天帝敲开了佛祖的房门,一缕檀香绕梁袅袅。天帝与佛祖说,他选了一个好冥主。
佛祖点头,见他神色颇为得意,佛祖满怀感慨。
佛祖说:“你选了一个冥主,他建了一个冥府。”
**
随着夕烧绚烂在东方,扶桑山方圆百里的地界都剧烈晃动起来。
所有栖息躲藏在扶桑山里头最穷凶极恶的魂魄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屏障,阎罗出,小鬼跳,自古以来都是这般场景。
兵甲之声如战歌嘹亮,成千上万的鬼差府兵齐齐涌入了山内,神兵出鞘,势如破竹,恶鬼们无处可逃,一个接一个地被缚入了地狱。
打碎了所有封印的汪曼春看着这所有的一切,狂笑起来。笑声凄厉之中,她终于脱去了一身鬼气,红唇擦去,长发飘散,绝美的脸庞下依旧是一身判官仙骨。“轰隆”一声巨响,地开山裂,她手中长鞭子挥来,立刻就扫平了一片鬼兵。
曼春一抬脚,将一个小鬼踩住,脚下恶鬼越是呼喊得撕心裂肺,汪曼春脸上越是笑意狰狞。
“与你们虚与委蛇了一千多年,早就看腻了你们酸臭恶心的脸,去死吧……”她狠声说道,扬起金鞭,眼看就要落下……
“曼春。”
秦广王的声音无端响起,汪曼春大惊失色,一回头,只见明楼黑衣玄冠昂首而立,重之如铁。
汪曼春的眼睛一瞬间沁出了泪花,她飞快地跑上前去,一把扑进了明楼的怀里。
“哎哎,小心小心……”明楼赶忙接住曼春,一只手摸摸她的脑袋,“曼春啊,你撞着我的弓了。”
汪曼春一听,这才发觉半边身子贴着一个冰凉的东西,退开一看,惊道:“师哥,你怎么将麒麟弓祭了出来,每当它离弦出箭,耗损的可都是你百年修为。对付一个不成气候的西鬼王,需不需要这么大礼,我去替你杀了他!”
“回来。”明楼一把拉住汪曼春,“这么久没见,你就这么急着要走?”
“师哥!”汪曼春一脸绯红,娇嗔道,“一千多年不见,你怎么也不正经起来了?”
明楼笑了,笑容里虽有三分宠溺,却还有七分无奈:“也?为什么说也?还有谁不正经?”
“咳!”忽然从他们身旁插进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汪大判官是在说本王不正经吧。”
一听到这个声音,明楼曼春纷纷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就看见轮转王蔺晨摇着一把白玉骨扇,笑得一脸风流,而他的旁边,戎装执剑的萧景琰也不着痕迹地同明楼曼春一样,翻了个白眼。
“好久没见,轮转王。”汪曼春抬着下巴跟蔺晨打招呼,“您真是……一点没变啊。”
“那是~~~”蔺晨高高兴兴,“怕汪判官找不到回地府的路,所以不敢变。我可不像明楼,新欢旧爱一点不含糊,是吧?明……啊哟!景琰你别踹我!”
蔺晨和萧景琰闹了起来,明楼实在听不下去,安抚了曼春,冷道:“蔺晨,谢晗你还杀不杀了?”
一秒噤声,蔺晨抱着萧景琰没皮没脸地笑答:“杀!杀!我们快走吧!”
另一边,在扶桑山的地心祭坛上,一阵剧烈的震动过后,祭坛上巨大的夺舍之法猛然中断,阵眼中心的西鬼王藤田芳政一口鲜血喷在胸前,吓得谢晗和桂姨都惊慌失措。
阿诚冷眼旁观这一切过程,自地震起便压不住嘴角的偷笑,如今见到西鬼王因夺舍中断修为大损,暗叫天助我也,但面上还是不得不换上一张慌乱震惊的表情,冲上前去,与他们一同演着如临大敌的戏码。
桂姨帮西鬼王稳住了伤势,藤田从昏迷中醒来,勃然大怒,正破口大骂时谢晗阴冷地问了一句现在怎么办,阿诚瞥了他一眼,心想此人诡计多端,若是此刻逃跑定后患无穷,便当机立断怂恿西鬼王与酆都一战。
“何所畏惧?必须一战!”阿诚一声暴喝,“地府诸人摆弄灵魂杀人诛心,我绝不向他们低头,鬼王,你难道忘记了那些年被他们围追堵截颠沛流离的日子?难道你们好不容易建立的扶桑基业要拱手相让?继续躲藏?”
谢晗脸色一白,刚想说如若藤田成为了伪神地府将真正不足为惧,可话还没出口,只见头顶的三尺青天忽然黑云罩顶,仙气暗涌,一根光华万丈的离弦之剑直笔笔地射下来,如雷霆如神罚。
“嗙”的一声巨响,麒麟箭砸到了地上,一瞬间整个扶桑祭坛地动山摇,地面竟硬生生被劈成了两半。西鬼王护着谢晗倒在左半边,桂姨和阿诚蜷缩在右半边。
十殿之主的一箭射出,秦广王放下手中神兵,从天而降,慢慢落在破碎的祭坛上,藤田、谢晗、桂姨……还有明诚的面前。
明楼的身后,是执鞭浅笑的二殿判官汪曼春,摇扇风流的十殿阎罗蔺晨,提剑肃然的萧景琰,以及千千万万浴血奋战的万千鬼差,无数英灵。
阿诚一个一个细细数着,心中虽无限感慨,却还是忍不住默默念了一句。
“哼……装模作样,不务正业。”
**
“藤田,投降吧。”
明楼的声音在扩散,传来回响。他自信道:“你身受重伤战力减半,谢晗又区区一界凡人,不过是控尸和逃跑最在行,还有一个老妈子。”明楼眼神扫过阿诚,问道,“还有一个,谁啊?”
“噗”的一声,蔺晨诡异地笑了,萧景琰怒瞪一眼,蔺晨赶紧也跟着装模作样起来。
阿诚大窘,心想大哥这戏实在是太过了。
“呵呵呵呵……”藤田芳政阴森地笑起来,“明楼,哼,好久不见。”
西鬼王悠悠站起,另一边阿诚也扶着桂姨站定了,只有谢晗还瑟缩在一旁,一脸随时要跑的样子。
“是啊。得您多年记挂,本王感激不尽……”明楼笑答,“本王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您下了地府,该判你个什么罪,地府整整一百二十八狱,若您每一狱都需沉沦千年,那么十三万年以后,本王还有没有命看您活着走出来……”
“哈哈哈哈哈————”藤田芳政狂笑道:“怎么,你终于知道自己将命丧于此了?”
“世事轮回,天有时,地有尽。这三界六道唯一不变不尽的是正义,奖善罚恶,谁都逃脱不了。”明楼道,“而本王我,仙寿若耗尽,不过是重入轮回,有何可惧?本王不明白,你们三个,究竟是多么懦弱才不敢来地府?”
忽然,汪曼春咳嗽了一声,明楼明白过来,改口道:“哦,是你们四个。”
阿诚听不下去了,再听下去丢脸的可就是他自己了,遂连忙开口:“要杀便杀,哪来这么多废话!”阿诚转身对藤田和桂姨说“他那一箭看着凶险,可还是没能伤到我们分毫!况且他们地府自命清高,绝不会让我们魂飞魄散,必须活捉我们回地府审判,如此情况我们定能全身而退,鬼王!您的修为无尽无竭,请带领我们!”
“好——!”
随着藤田的一声怒喝,场面一下子混乱起来。
转瞬之间,一直躲在一旁的谢晗居然屁滚尿流地找到了空隙,飞快地逃了出去。
“还跑?!这次再让你跑了,我轮转王的位置让给你坐!”蔺晨玉扇一合,怒道,“景琰,我们追!”
蔺晨和萧景琰向着谢晗逃跑的方向追去,很快消失了身影。而在破碎的祭坛上,桂姨对上了汪曼春,阿诚和鬼王则一起缠住了明楼。
一场混战一触即发。
桂姨与汪曼春同在西鬼王座下数千年,修为本就差不太多,一时间汪曼春虽攻势如狼似虎,却还是没能找到老谋深算的桂姨的防御破绽。
另一厢边,明楼虽修为仅次于天帝,招招凌厉,却碍于不能痛下杀手导致处处受制,西鬼王则越战越勇,背水一战。
缠斗了片刻,明楼忽然向后退去,左手执弓,右手竟拿出一支判官笔,扬磨一撒,那些墨滴竟幻化成一个个戎装的鬼差,齐齐向阿诚和藤田扑去。
那两人很快被缠住,被包围得越来越紧,阿诚与西鬼王一招一个,手起刀落,却依旧被缠得脱不开身。此时,只见包围圈外,明楼架起麒麟弓,慢慢拉起弓弦,在那漆黑的神兵之上,一道光芒万丈的弓箭慢慢浮现。西鬼王定睛一看,暗叫了一声不妙。
千钧一发之际,利箭离弦,阿诚大喝一声,竟牢牢地护在了西鬼王的面前,麒麟一箭射在了左肩,一阵血雾过后,阿诚已然没有了任何气息。
“啊啊啊啊——————”桂姨看到了这一幕,蓄力一招将汪曼春打飞,疯狂地扑了过来,抱起阿诚的身体,想立刻将修为输送给阿诚,却已经徒劳无用了。
“阿诚!阿诚!阿诚!!!”桂姨的哭丧回荡在半空,汪曼春皱着眉回到明楼身边,只见明楼一脸从容,嘴角还压不住一些微笑,汪曼春更不明白了。
“师哥,他……?”汪曼春压低了声音想要问,却被明楼止住了话头:“不要多问,拿下桂姨即可,不要杀死,带回地府。”
“是!”
汪曼春大声应道,又向桂姨冲去。孤狼王见此,虽悲痛却也不得不放下阿诚继续应战。
此时,被包围在无数鬼差中的西鬼王终于杀出了重围,只见阿诚倒在地上无声无息,冷冷地上前踹了一脚,见阿诚毫无反应,便啐了一口,骂道:“无用!就算你不替我挡,这一箭也射不中我,明楼!同样的方法你可不会用两次,而你……也没有别的招了!受死吧!”
运起全身上下十成内功修为,流连人世七千余年的最强恶鬼攻向了仅次于天帝强大的冥府之主,鬼刀与麒麟弓相撞的那一刻,三界惊惶,天地失色。
明楼望着藤田芳政那扭曲疯狂的脸。
忽然他心底一片平静。
就像是那晚月夜微雨,他捡回阿诚时候一样,平静如水。
“阿诚。”
“在!”
千军万马之后,岌岌之势,一发千钧。
一道利刃从藤田芳政的胸口窜出,而后光华暴涨,几乎将这个万年沉沦的恶鬼王全部吞没。
原本应该插在阿诚左肩上的麒麟之箭变成了一柄剑刃,由原本应该死去的阿诚,从背后,亲手送入了藤田的体内。
西鬼王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那前后贯穿的伤口,如同空洞,将他周身的数万年修为悉数卷走,藤田甚至感受不到疼,他看看明楼,再看看阿诚,呆滞过后一瞬间目呲欲裂,疯狂地挣扎尖叫起来。
阿诚和明楼急急后退,明楼从怀中拿出一段捆仙索,将一头抛给阿诚,然后将那个已经毫无招架之力的鬼王牢牢束缚了起来。
“这样就行了吗?他修为太高了,捆仙索能不能制住他?”阿诚一边捆,一边问明楼。
“那一剑已经削了他七成内力,再加上原本他就受了伤,这样就行了。”明楼把绳子全抛给阿诚,两手空空地低头看着那被骗得不轻的恶鬼王,淡道,“鬼死了以后是魂飞魄散消失无踪,不会留一具尸体在那躺着,没人告诉过你吗?”
阿诚无奈了,吐槽道:“行了大哥,别得瑟了。”
明楼眉毛一挑,不高兴道:“他踢你,你没看见吗?”
阿诚指着自己身上黑黑的脚印道:“何止,还挺疼。”
明楼赶紧过去,扯过他肩上的衣服一看:“肩伤疼吗?”
阿诚脸一红,扭捏道:“还行,你别看了,先放开我,这还有人呢。”
确实,这儿不仅还有一个被捆成了粽子的恶鬼王,还有一个汪曼春,和一个同样被蒙在鼓里的孤狼王,桂姨。
明楼阿诚转过身,只见汪曼春与桂姨已经停下了交火,桂姨站在他们身后瞪大了眼睛,眼睛里满是惊恐和狠毒,汪曼春则站在她后面虎视眈眈。
“阿、诚……”
桂姨咬牙切齿,一字一顿。
阿诚则面对着她,波澜不惊:“别说什么利用不利用,你当年利用我试验魂魄分离术,也不过是想找那个抛弃你的男人复仇,我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公平得很。”
忽然,桂姨眼神一亮,仿佛想到了什么,仰天长啸。
她默默从怀中拿出一只极小,极小的瓶子,闪着淡淡,纯白色的光。
阿诚倏然睁大了眼睛。
“我最后的……魂魄…………”
章六
桂姨以阿诚的人魂相要挟,她逃走了。
明楼和阿诚追上她的时候,蔺晨萧景琰正追着仓皇出逃的谢晗,也快跑出了扶桑山的地界。
一路上,万鬼哭嚎,战火纷飞。
这六界苍茫之中,生灵来去,云烟过眼,原本,所有的灵魂,都会像如此这般,路过众生百态,最终找到自己的结局。
**
“蔺晨!前面就要离开扶桑山了!”
“不行!不能让他去到有人烟的地方,我们不知道他会再次夺舍什么样的生灵,可恶,如果能一剑杀了他该有多好!”
蔺晨和萧景琰一路追着谢晗,几次围追堵截,都被他逃了过去!那谢晗身上居然带了许多残破的灵魂,一旦被放出,也是极为难缠的存在。
眼看着谢晗就快逃出扶桑山的地界,一旦这个恶鬼重入人世,要再找到他可能还要再重走一遍当时李熏然带着飞流找他的过程,这期间又将再出现无数受害者不说,寻回了完整魂魄的飞流还能不能认出他尚且还是个未知数。
一想到其中关节,蔺晨就一个头两个大,看着谢晗在前面奔走哭喊、狼狈至极的样子也是一阵烦躁。他猛然停下脚步,拉住景琰,伸出手:“把剑给我。”
萧景琰一阵战栗,惊道:“你疯了?你要杀了他?”
“不过就是不做这阎王!”蔺晨紧锁眉头,“区区一个谢晗都搞不定,不当也罢!”
“你冷静点!”萧景琰护着腰间的宝剑,“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景琰!快给我!他要跑了……”
争执之中,但见谢晗已经来到一条湍急的河流旁,他停下来,眼见清澈的河水中不仅有鱼,河的对岸还有良田耕牛,有房屋座座。
那个人转过身,眼神轻蔑,须知每一个活着的生灵,都将是他离开的关键!
他凄厉地惨笑,笑声癫狂破天,不绝于耳。
蔺晨终于一把抽出他送给景琰的宝剑,寒光一闪,蔺晨的眼神里也充满了挣扎与悲伤。
“蔺晨,不要……!”
“哐——————————”
一声巨响过后,硝烟弥漫。
蔺晨长剑仍然在手,与萧景琰面面相觑。
紧接着,在硝烟之下,一个巨大的法阵亮起光芒,在谢晗所站的土地上慢慢浮现,逐渐旋转起来。
“熏然?!!”
“凌远?!!!”
挥开浓雾,只见那个巨大的夺舍之法的逆位阵法中,谢晗浑身鲜血,被金色的深渊雁翎牢牢钉在了其阵眼之中。
李熏然站在那里,凌远也站在那里。
“怎么回事?!”
蔺晨被吓得气急败坏,还是景琰最先反应过来,迎上了熏然,拧眉问道。
“嘘——”李熏然拦着蔺晨和景琰,“别打扰凌远,他正在紧要关头!”
“你们在干什么?那个阵法?不是飞流他们融合灵魂时的阵法。”蔺晨奇道,“凌远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李熏然嘿嘿一笑,坦白道:“是佛祖帮我们的,他在我的雁翎枪上加上了一道术法,可以把谢晗的灵魂钉在那里而不把他杀死……”
蔺晨打断了他,“钉住了?那打包带回地府慢慢审就行了啊,这是在干嘛?在烤饼?”
景琰顶了没正经的蔺晨一肘子,示意熏然继续。而熏然则微微一指,只见从凌远的袖中正飘散出五团微弱的白光点,那些白光悠悠荡荡,向谢晗越靠越拢,竟慢慢将他包围,进入了他的体内!
“呃啊————————”
谢晗剧烈地挣扎起来,鲜血混着汗水从他的身上落下,混入泥土之中,他嘶吼着,疯狂惨叫,仿佛正在承受另一场灵魂分裂之苦。
“那是……?”
“那是佛祖指引我们找到的,遗落在人间各个角落,最最原本的刘茂然舍弃了的,一魂四魄。”
“什么——?!!!”
光华散尽。
一切结束了。
凌远停止了吟唱,走到刘茂然的身旁。
他怜悯地看着他,问他:“不过是找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有这么痛苦吗?”
刘茂然艰难地睁开眼睛,眼神空洞无神地望着凌远这个老友,时光轻擦过去,再一次用属于他自己的灵魂对视凌远的时候,他仿佛不认识他,仿佛不认识自己。
“离开这个身体吧。”凌远淡然道,“你已经死了,这个身体会还给那个本应活下去的人,而不是你这个两千年前,就已经死去的人。”
李熏然走到他身旁,看凌远眼神哀恸,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
“凌远……”
凌远抚上衣袖上熏然的手,平淡地笑了。
蔺晨和萧景琰在一旁看得傻了,相视一眼,竟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哟哟~~~”蔺晨长吁了一口气,“佛祖就是佛祖啊,最后关头还不忘救一个人。”
景琰则叹道:“那些被夺舍的人,原本就是无辜的。可如果是你,如果刚才那一剑下去,那个阳寿未尽的人哪里还有生还的机会?”
蔺晨苦了一张脸:“那不是没办法嘛?谁知道熏然和凌远这么无耻,竟然去找佛祖帮忙!”
“哼。”萧景琰脸色一沉,挥袖道,“以前是没办法,现在还是没办法,你这个人,除了拿自己的命和前程去赌,到底还会什么别的吗?”
“啊?”蔺晨猛然有一点听不懂,“以前?什么以前……啊!你……景琰你……”
曾几何时,琅琊阁少阁主蔺晨,因为退无可退,别无他法,以命相搏换来一场属于大梁的胜利。
时至今日,十殿轮转王蔺晨,也因为退无可退,别无他法,若不是熏然凌远及时出现,也许他将再次擅改生死簿,且遭神罚灭顶。
“景琰……你想起来了吗?”
**
嗒嗒——
嗒嗒嗒——
凌乱的脚步声被揉散在风里,传入耳鼓之中,如一首未彻悲歌。
明楼与明诚一前一后,追赶在落荒而逃的桂姨身后,穿过密林,走过山洞,待到发觉时才感到四周彻骨的冷,紫气氤氲,他们已不知身在何处。
“紫气……?”
明楼大感不妙,连忙停下脚步,看四周紫气越来越浓,心中也有一个极其不好的预感。
冥府之主,所过之处可步步生莲,彼岸花开。此刻,明楼用力一踩,地面上立刻凭空长出了三四株彼岸花来,竞相开放美不胜收。可下一刻,那些花瓣遇到了浓重的紫气后则迅速枯死,变成一团干草垂在明楼脚边,惊得阿诚倒抽一口凉气。
“这是?”
“……是魔气。”明楼沉痛说道,“看来这地底下有一道魔界裂缝,阿诚,快追,如果让桂姨坠入魔道,便无可挽回了!”
阿诚应了,他们二人立刻化成两道黑影拼命地向下掠去,正如他们所猜想,越往下,地势越来越陡峭狭窄,而魔气则越盛。
过了片刻,他们冲出了狭长的甬道,来到一个豁然开朗的山谷,山谷中怪石嶙峋,阴森恐怖,除了石头,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植物没有水,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受了魔气侵袭,枯死在一旁。
明楼和阿诚对看一眼,缓下脚步,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
转过一个弯,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片断崖,断崖之下隐有紫光,映在那个独立断崖的人身上,是那样的妖异。
桂姨背对着他们,负手而立。
“想不到吧,扶桑山的地下就藏有一道魔界裂缝。那一年你明楼设计,想用魔界地缝的消息引鬼王出山,结果只是抓了几个小鬼,你不知道为什么吗?”桂姨转过身,张开右手,露出掌心那微小的灵魂瓶,“那是因为扶桑山本就有一条地缝!鬼王与我,能有如今的修为境界,也拜这些魔气所赐,如果不是能炼化魔气纳为己用,我们何以敢与地府争辉?”
明楼眯了眯眼,回道:“可你逃到这里,已经逃无可逃,投降吧,就算你瞬间炼化了这里所有的魔气,也不会是我们的对手。”
桂姨冷冷看了一眼明楼,却没有理他,依旧对阿诚道:“孩子,如果我将你的人魂扔进这道裂缝里,让它消失在魔界,无影无踪,你会怎么样?”
“你敢!!!”明楼咬着牙吼道,刚想出手,但阿诚拦住了他。
“大哥。”阿诚没有多话,只是给了一个眼神,明楼瞪了他一会,最终还是心领神会地放下了麒麟弓,阿诚淡淡说了一声谢谢。
阿诚走上前去,忽然,左肩的伤口隐隐作痛,他知道也许是受了魔气感染,这里不能久呆,呆得太久可能会死去,而跳入那条地缝进入魔界,则会直接成魔。
阿诚看着桂姨,他怎么也不会明白,原本那个只知毒打孩子,哭哭啼啼骂着负心汉的中年妇女,究竟是如何变成一个让旁人谈之色变的孤狼恶鬼的。六百余年,阿诚在明楼身边学会了坚强与正义,但在桂姨的身上,则只剩下了年复一年的怨恨和狠毒。
他在地府等了桂姨六百多年,他以为在生命尽头的时间里,一殿的审判,地狱的沉沦会让她明白怨恨和报复根本不会改变任何事情,除了扭曲自己之外,一无是处。如果她能明白,阿诚想告诉他,即使她毒打了他,甚至害得他魂魄生离,但也正是因为她,自己才遇到了明楼。
他不会感激她,也不会原谅她,因为原本他就不恨她,因为怨恨除了扭曲自己,毫无用处。
人生便是这样错综复杂,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原本,他就只记得了她将他抱养了回来,摸着他的脑袋,让他开口,唤了一声娘。
“娘。”阿诚平静道:“跟我们回去吧,轮回不可怕,地狱也不过是一场经历,但可怕的是永远得不到的记恨。跟我们回地府,地狱审判之后会有一碗孟婆汤,前尘往事你都不会记得,就像你要杀的那个男人,他也早不记得你,他也早就为抛弃过你而获得惩罚,你们两不相干,但你却一直记着,不痛苦吗?”
桂姨震惊了,阿诚那一声娘让她一下子回到了最初的时光,她把他抱了回来,原以为找到了自己的儿子,全心全意地待他好,全心全意地盼着他平安喜乐,健康长寿……
“你无处可去,若不跟我们回府,你只能跳下去。”阿诚指了指她身后的裂缝,“可是,魔没有轮回,从生到死,魔族从不忘却,你跳下去,就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你不能留在人间,你更不可能去找那个负心男人的转世,因为一旦魔族入侵,我定会追你到天涯海角,亲手将你诛杀,看着你如同每一个死去的魔族一样,化为荒芜。”
“阿诚……”
很久很久以后,桂姨终于叫了阿诚一声。
她捏紧了手掌,垂下手,萧瑟地笑了起来。
阿诚猛然好像知道要如何选择,一瞬间向她冲了过去,喊道:“不要!!”
然而,数米之远,在生死之间犹如鸿沟,一步,就是咫尺天涯。
桂姨惨淡而笑,忽然右手用力向前一掷,那属于阿诚的最后一缕魂魄,竟稳稳地落入了明楼的手中。
桂姨向后坠去,离开断崖,飞快地落了下去。
阿诚跑到了崖边,伸出手,再捏紧拳头,然而掌心之中除了一股暗紫色的魔气之外,他什么都没能抓住。
桂姨越坠越远,越变越小,直到他被深渊彻底吞没之前。
阿诚好似听到了她的最后一句,模模糊糊的话语。
她说,“再见……”
再见,然后再不相见。
**
酆都冥府,一殿阎罗座下第一判官明诚,在遇到他的尊上秦广王明楼后的第六百五十一年,终于找回了自己丢失已久的最后一缕魂魄。
也同时失去了,在他化身为明诚之前,属于那个人类的他,所有,最后的羁绊。
**
明楼将受魔气侵袭而昏死的阿诚抱进了怀里。
他给阿诚擦去了眼角的泪。
一声长叹过后,明楼终于觉得,自己大抵是明白了,佛祖给他们,最后的试炼。
章七
得胜回府那日,天帝在天庭蟠桃园大宴八方,庆冥府山河之军,立辉煌其功。
明楼带着十殿阎罗,孟婆带着凌远,王天风带着数百无常,声势浩大赴了宴,喝了酒,看漫天众仙,六方来客络绎不绝,整个蟠桃园堂皇富丽琳琅满树,显得尤为生辉熠熠。
一位十殿主拉着一个孟婆府君去找秦广王喝酒,这场面无论天上地下谁都未曾见过,于是蔺晨就拉着凌远去找明楼干杯,酒过三巡,蔺晨先坐不住了。
轮转王朝凌远挤眉弄眼,凌远抿唇点头,两人一来一回,纷纷下定了决心,酒杯一放,朝明楼抱拳一鞠,齐声道:“我们先走了,我去找熏然(景琰)了,辛苦尊上替我们挡着天帝,阿诚的伤就交给我们吧!”
说罢,还不等明楼咆哮,这两位医术高超的“大仙”就飞身窜出了宴厅,那身法卓绝,打鬼王时都不见他们如此认真。
明楼仰天,发觉天庭之上,竟还是天。
另一边,明台和曼丽正你侬我侬,王天风路过将明台训了一顿,结果正训着,被明镜抓了个现行,于是王天风又被明镜训了一顿。
明楼低头,看地面之下,还有一个镜像魔界。
明楼想,自混沌以来,盘古开天辟地,天为天,地为地,湖海山河,山峦叠嶂,万般星辰皆是过往。
唯一不变,劝君惜取,皆是眼前。
**
天帝好大喜功,宴饮竟持续了整整三天。
当明楼疲惫地回到一殿时,凌远和李熏然已经在殿门外等了他良久。
秦广王将他们迎了进去,看他们二人琴瑟和睦,不由想到阿诚正随孟婆在忘川水中修养,一时多少有些羡艳。
明楼坐在阎罗王座上,看殿上满坑满谷的待批命书,想着殿外无数等着轮回的良人恶鬼,心头满是绝望,又见熏然和凌远在殿上眉来眼去,忍不住不耐烦道:“有事便说,无事且滚。”
终于,“咚”的一声,凌远拉着熏然又跪了下来,明楼脑子里全是当时阿诚嘲笑他说他看着像个高堂,怒火中烧,拍桌道:“你们是不能站着说话是吗?!”
熏然吓了一跳,凌远也莫名其妙,不顾三七二十一先行一大礼,惴惴不安道:“尊上,熏然有事奏禀。”
明楼挑眉:“说。”
“我……呃,是来道歉的。”熏然支支吾吾道,“那年我初入地府,在奈何桥头不肯轮回,无端指责了尊上漠视谢晗之罪不肯作为,是我大错特错了,请尊上念在我资历尚浅,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我吧?哈哈哈。”
熏然干笑两声,却轮到明楼莫名其妙:“有这事吗?什么时候的事?”
李熏然愣住,结果凌远哈哈大笑:“我就说尊上不记得了,也就你,一千多年了还念念不忘,熏然,你输咯。”
李熏然瞪了凌远一眼,尴尬搔头。忽然明楼想起一事,问道:“既说到此,我倒要问问你,以熏然你的修为,足以位列仙班做一名黑白无常,可为何迟迟不见你来申请?”
“这……”熏然滞了一滞,瞥见凌远脸上有些不自然,左手偷偷牵起凌远的右手,在他的掌心中撩拨了两下。
凌远苦笑,摇了摇头。
“大抵,我还是看不开吧。”
李熏然笑说,看向明楼的双眼之中,灼灼目光,璀璨若星。
“我曾质问尊上,既知谢晗罪孽滔天却为何袖手旁观,我问为何我的善却变成了下一世的福,生死轮回,地狱审判难道就如此不公平?是凌远让我留下来,做一个灵魂摆渡人,看人间百态,这才能知道这世间原本就没有什么公平。凡人短短一世,从生至死原本就不公平,出生不公平,能力不相同,自会有不公平的结果。”
熏然顿了一顿,继续道:“可正因为不公平,人才有了不同的性情和样貌,还有选择。我曾想过,如若这世间事事公平,一样的出生一样的结果,又何以能区分我和你,又怎能找到……相守之人。”
他脸色绯红,偷偷瞧了一眼凌远,又道:“多谢尊上,多亏凌远,我方能看破此局,可……看破归看破,我可能还是没有你们那么聪明能选择放下。正是因为不公平,所以才想追求公平。尊上,人界还有那么多恶鬼徘徊不去,犯着伤天害理的事,扰乱阳间秩序,做神仙很好,当黑白无常也很好……但是灵魂摆渡,我始终是放不下的。”
而后,熏然合上双眼,弯腰而下,额头轻触地板,他行了一个大礼。
“但求尊上成全。”
“…………哼。”明楼哼笑一声,看着凌远,“别问我啊,成不成全你,得问你家老凌啊。”
“哈哈!老凌~~~~”
李熏然笑了。
“尊上。”
“嗯?”
“您比我老多了,能别叫我老凌吗?”
“……滚出去,滚出去!”
“…………遵旨。”
**
清算完所有从扶桑带回来的恶鬼,加上藤田和刘茂然,一共一万二千二百人整。
再加上这些时日积压的正常投胎轮回的百姓,整个地府大约有三万多案子要审,十殿上下彻底忙了一个人仰马翻灯火通明。
一殿少了一个判官阿诚,明楼向各殿借人手,结果来了人一看,明楼一个头有三个大。
汪曼春笑吟吟站在那里,乖巧得像一个天真的孩子。
审过了藤田芳政,审过了刘茂然,那几个最穷凶极恶的魂终于被打入地狱去清算自己的罪孽,明楼忙完了一阵,对面前这位精明能干的汪曼春不得不感激涕零。
正夸了她两句,曼春羞涩地笑起来,忽然明楼听到一句打从骨子里就在看热闹的啧啧之声,不用想,就知道蔺晨来了。
“曼春,轰他出去。”
“别别……哎汪大判官,別拔鞭子!”
鸡飞狗跳地闹了一阵,蔺晨总算消停了,萧景琰拉着他跪在堂中,汪曼春站在石阶之上噘嘴看着他们,明楼想了想,还是把汪曼春请了出去。
人一走,殿里就只剩下蔺晨景琰和明楼三人,蔺晨连忙起身,被明楼一声呵住:“跪下。”
蔺晨不服:“凭什么?凌远和熏然过来你都让他们起身说话。”
明楼说:“别人都可以,你跪着。”
蔺晨嗷嗷叫:“你偏心!堂堂秦广王,冥界之主,还有没有十殿阎罗的兄弟之爱了?!”
明楼呵呵一笑:“跪……下……”
景琰偷笑,蔺晨如泄气皮球一般跪了下来。
明楼深吸一口气:“好,蔺晨闭嘴,景琰你说吧,什么事。”
“你……”蔺晨急,景琰拦住他,答曰:“禀尊上,我有一事相求。”
“说。”
“这些时日徘徊于酆都,见百鬼千态,森罗地狱,我心中有感。十殿阎罗持正公义,为三界六道鞠躬尽瘁,我亦拜服,遂……望求一狱主之责,同留酆都。”
“哦~~~~?”明楼惊讶,“这是你自己选的?”
“是。”
“那你可知,狱主同阎罗,皆是上仙,自古都是人界历十世灾苦,大彻大悟之人方能胜任,你当真要这么选?”
“……是。”
明楼不说话了,看一旁蔺晨憋红了一张脸,仿佛有满腔怨恨不说就要憋死了,明楼挑挑眉毛,示意他开口:“蔺晨,你怎么说。”
“靠!”蔺晨怒道,“我能说话了吗?多简单一个事,你还记得前阵子,九殿阿鼻地狱下那个牛坑地狱的狱主跑下界去占山为王,结果被孙悟空打得人不人鬼不鬼,还是你去收他回来,废了他一身修为让他轮回去了的那个,记得吗?然后牛坑地狱不就空了没有狱主?喏,我这正好有头牛,啊哟!别打我!他那个犟啊!我的修为他不要,没办法,只能让他再去轮回十世,攒够了修为刚好填上那个空,王啊!大哥啊!明楼啊!你可千万要答应啊!”
明楼觉得好笑,问:“十世,五百年,你肯放他走?”
“不肯啊!”蔺晨坦然道:“但我不肯有用吗?没用嘛!我们家,是我夫君说了算。”
“……”萧景琰已经懒得揍蔺晨了。
明楼乐得拍起手来,真想叫阿诚一起来看看蔺晨吃瘪的样子:“好,很好!我替九殿平等王谢谢你俩,这十世轮回我批了,回头找凌远过桥去吧。”
蔺晨大喜过望,萧景琰也松了口气,两人对看一眼,遂学熏然凌远,向“高堂”明楼行了一大礼。
明楼斜眼看着他们,展开生死簿,刚要落笔,却问了一句:“萧景琰,本王最后提醒你一句,这十世灾苦,绝非常人所能承受,从乞丐到帝王,你每一世都会拥有一个不同的身份,但每一世都注定伶仃孤单,苦不堪言,若你能受住十世不为恶,不变本心,方能脱胎换骨,飞升成圣,如有一丝一毫的偏差,等待你的就是十殿地狱折磨,你可明白?”
“……明白。”萧景琰直起身子,挺胸颔首,傲然道。
“明楼啊~”
“……说。”
“这五百年我跟你请个假呗?我去陪陪景琰。”
“阿诚!阿诚!!!给我打断蔺晨的腿!!!!!!”
**
曾经有两个人。
历一日相遇,十月相知,而后七百年擦肩而过。
因一段回忆,得一执念,挥洒不去,终得相聚。
历纠缠,舍别离,不过是以五百年苦楚劫难,换一朝重逢。
来来去去,一千两百年,一万四千四百月,四十三万八千天,五百二十五万个时辰。
较之一瞬相守,便不算什么。
“景琰,你在忘川彼岸找到那朵花了?”
“找到过,但现在又找不到了。”
“你不想记起来吗?琅琊阁少主蔺晨和靖王萧景琰的事。”
“找到那朵花的时候我想起来了一点点,全是你做的混账事,所以便算了。”
“景琰~~~”
“蔺晨,我要去渡劫了。”
“景琰,十世轮回,十碗孟婆汤,你会不会忘了我。”
“蔺晨,放手,这不像你。”
“你就说一句,就一句,就当哄哄我嘛。”
“……”
“说嘛~”
“如果忘了,我们就重头来过吧。”
章八
萧景琰渡劫轮回的那天,地府众人皆去送行了。
说是送行,无非是一群判官无常,阎罗鬼差忙累了,于是借机聚聚罢了。
三生石旁,遥望彼岸,好一副热热闹闹的样子。
明台和曼丽在对单身狗郭骑云进行闪光炸弹攻击,傅子遇和梁凯文正在人群中找美女来看,凌远和李熏然在大锅旁腻腻歪歪地熬汤,薄靳言则苦口婆心地教着小飞流灵魂摆渡人的诸多规矩,而正主蔺晨哭哭啼啼地拉着萧景琰的袖子,几乎要把他半边衣服都扯下来了。
明楼唉声叹气地看着眼前的众鬼,几乎不可想象他们是一班得了道的大仙,明镜在他旁边笑他,说他得了阎罗的差事操的是爹妈的心。
明楼道:“大姐取笑了。”
明镜说:“自然是要取笑的,你是把这一家子人操持好了,自己却还没搞定那个汪曼春。”
明楼摇头:“大姐还是不喜欢她。”
“那是!”明镜拔高声音:“她哪还有阿诚半点好?”
明楼无奈极了:“大姐,这两个人,原本就不可放在一起比较。”
明镜骂他:“好,我们明大阎王最厉害,什么都能摆平!我可告诉你,汪曼春的事你要是搞不定,让阿诚回来受了一丁点委屈,我饶不了你。”
明楼赶紧低头,惶恐道。
“明楼不敢。”
明楼不敢。
可在明诚的眼里,这三界之中,好似就没有什么,是他大哥明楼真正不敢的。
明楼带着汪曼春去见了佛祖。
**
自佛祖远游,明楼便没有再见过他了。
佛祖见了明楼很高兴,却不是天帝见他打了胜仗那般的高兴,佛祖是真的高兴。
汪曼春向佛祖行了大礼,佛祖将她扶起来,慰之辛苦,汪曼春说自己愧不敢当。
明楼有话,欲言又止。
佛祖遂将曼春留在蒲团之上,带着明楼出门走走。
木门“吱呀”一声关上了,明楼看着那扇破旧的木门,却看不到里面沉静恬淡的汪曼春,佛祖对他说:“你很困惑?”
明楼浅笑,随佛祖信步闲游,明楼想让佛祖开导曼春,莫要再对自己这般执着。
佛祖说不。
佛祖说:“易地而处,若今日是汪曼春来寻吾,让吾开导你莫再对明诚这般执着,又当如何?”
一句话问得明楼哑口无言,佛祖问:“明楼,时至今日,你当明白,吾那一日罚蔺晨人间一劫,罚的究竟是什么。”
明楼一滞,颔首说。
“明楼明白。”
佛家语,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
佛说,忘欲舍利,四大皆空不是你;无悲无喜,无爱无恨不是你;晓风残月,过眼云烟皆不是你。
轮回皆苦,四帝,缘起,因果报应。
原本就逃不得,不可躲。
蔺晨生而为神,不懂疾苦,不识爱恨,天帝看中他无欲无求遂命他执掌十殿,原本求的是公平,却物极必反。
佛祖说:“直到这世间,蔺晨是蔺晨,明诚是明诚,汪曼春是汪曼春,你是你,吾是吾,方不负如来。”
明楼大彻大悟。
回首看着佛祖那破旧的小屋,明楼说:“明楼告辞,曼春何时想回地府,便让她回来吧。”
佛祖轻声道:“去吧。”
**
明楼回到酆都,凌远派人送信过来,说阿诚的伤已经痊愈,就像飞流一样,他已经重新拥有了一个完整的魂魄了。
明楼赶在阿诚上岸之前,来到了忘川旁。
看着明诚从溪水中走上来,湿漉漉的衣衫贴在胸口,映出他窈窕的曲线,明楼当即甩下自己的披风,将他牢牢包裹起来。
阿诚有些不习惯,想起他刚把自己捡回来那会,还强迫自己脱衣服换衣服,如今不过是衣服打湿了一点,怎么就慌得跟个猴一样。
阿诚痞笑了下,决定闹一闹他大哥。
“尊上。”阿诚双膝一跪,凝声道,“六百余年得您照顾,阿诚感激不尽。您曾说,如果哪一天我自己可以选,您都会尊重我的选择。”
“……什么?”
明楼一下子呆住了,他的阿诚怎么了?要跟他说什么?这池子忘川水到底对他的阿诚做了什么?!
“我想重入轮回,重新成为一个……人……”
阿诚说不下去了,看到明楼脸上倏然退去了血色,浓眉下一双深邃的眼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光芒,阿诚知道自己闯祸了。
他呆呆地看着明楼转过身,玄冠上的珠串用噼里啪啦的凌乱声音诉说着他内心的痛苦,阿诚心一横,立刻从后面抱住了他的明楼。
“大哥……”
阿诚的声音又软又低沉,带着歉意,也带着一丝委屈。
阿诚说:“你退步了,居然看不透我的伪装。”
明楼不说话,气氛冻若冰霜。
阿诚收紧手臂,不住地道歉,良久之后,只听明楼哼了一声。
“呵。”老狐狸如明楼一把将阿诚纳入怀中,拍着他的脑袋,“你也退步了,居然看不透我的伪装。”
“……明楼!”
“你叫我什么?”
“混蛋!放开我!”
明诚没有回到一殿,他舍弃了明楼给他的全部修为,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判官,甚至连当一个黑白无常的修为都没有。
阿诚入了灵魂摆渡人的门楼,当起了李熏然的同僚。
阿诚算过了,大约也就五百年,待到萧景琰回地府,他也就能当上黑白无常了。
也不过再一些年岁,他就能回到一殿了,至于如今的一殿缺了主判官,谁来接替,好似也轮不到他来拿主意。
于是,当那天他随薄靳言离开一殿去受训,在殿外与一身青萝绿衫的汪曼春擦肩而过,他也丝毫不觉得惊讶。
到是明镜很是生气,训斥明楼居然选了汪曼春做他殿中的判官,与明楼闹了好多年脾气。
可阿诚觉得很好,汪曼春手段犀利,雷厉风行,确实是明楼的好帮手。
好多次他带着拘来的魂上一殿过审,只见汪曼春在堂上心无旁骛地批命断案,而座上的明楼却朝他挤眉弄眼。
五百年,翩然轻擦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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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地府和天庭都很热闹。
地府里热闹,是因为蔺晨在酆都城外摆了绵延十里的花毯。
李熏然带着萧景琰回到地府,蔺晨扑了上去,几番纠葛之后,凌远和李熏然几乎动用了全身的力气才阻止萧景琰回地府第一天,就打死了那个不正经的轮转王。
而天庭热闹,是因为明诚受封,位列仙班。
可不知为何,阿诚受了封,却依旧跪着。
秦广王明楼忽然凭空出现,见过了天阁遗老,见过了太白金星王母娘娘,见过了佛祖,明楼也跪下了。
三叩首,在天帝惊愕的眼神之中。
明诚与明楼,朗声齐道。
“十殿之主明楼……”
“黑白无常明诚……”
“情投意合,缘定此生,欲结连理,长相厮守,望天帝成全……………………”
“望天帝成全!”
“亦望你我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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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系列,完。